晚上已经很深了,大麻和秋荞在棺材前,和纸钱一起,烧掉苍苍公留在家中的条子:吾儿及儿媳节哀。我已选好日子,今即归去。不必寻找,不要惊动乡邻,我很好,我将与一棵树在一起。父字到了天亮,整个苍岭的人都前来给苍苍公送行。
道藤婆站在一旁,面容宽和,看不出悲伤,仿佛这个事情,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她走到棺材边去,化了一叠特别的纸钱,纸钱的颜色是红的。
之后,道藤婆从怀里掏出那方她精工绣制的丝绢来,丝绢上的古松在悬崖上伸展着遒劲的身姿,而兰花在悬崖边开放。古松和兰花,本来生一处,可是,道藤婆并没有让兰草生长在古松的根部,而是有着一定呼应而已。道藤婆自己细看了一回,暗自地笑了笑,就果断地丢下,和纸钱一起化了。
而黄木瓜则带着一群老人,绕着苍苍公的棺材,优缓地跳起了甩手舞。
老人都们戴上了小小的斗笠,扎了腰,打了绑腿,穿着麻草鞋。他们一个跟在一个后面,身子十分柔和,双手高甩,脚腿弯曲,动作整齐。老人们边跳边唱,那些古老的歌谣,和他们的装束浑然一体。
道藤婆退到一边去,也应和着老人们的歌唱。他们先是唱起了种田的谣歌:
清早起来就上坡,
紧打锣鼓好唱歌。
薅得草来扯得豆,
架得桥来过得河。
接着是十二问,十二答。刚唱完,道藤婆自己起了个调子唱起《苍岭谣》来。大家见道藤婆唱开了,满院子的人,也跟着唱了起来:
长不过路,短不过年。
松不过白米饭,紧不过钱。
……
道藤婆领唱着,印花和菖蒲等其他女子也站过来,围着道藤婆唱。唱完了这《苍岭谣》,人们又唱起了采茶调。采茶调唱完了,唱打猎调。唱了打猎调,老人们还继续跳着,步伐放慢了,领头的黄木瓜,动作麻利,他站出圈子来,张着大嘴,望着棺材,领唱起了送魂的谣歌:
亡人,你要走啊你就走,
你一去万里莫停留。
你到西方瑶台上,
逍遥自在好风流。
亡人,你要留啊你就留,
你留在家乡大树头。
大树荫荫遮风雨,
有空还来说话头。
亡人,你要留啊你就留,
你留在花上没忧愁。
花间一样有世界,
任你来去春和秋。
亡人,你要走啊放心走,
你一去万年莫担忧。
儿孙自有儿孙福,
你纵横天涯任风流。
……
所有的人应和着,哀婉的调子自低而高,渐渐积聚起来,渐渐冲腾开来,这声音遮掩不住,控制不住,仿佛是地底下释放出来的。
大麻穿了孝衣,一身白色,打着幡,走在前面。
厚土领着学生,跟在大麻后面。厚土端着一个玻璃鱼缸,有五条小小的红嘴鱼,在水中安然地游动着。它们的嘴圆润,红朗朗,它们通体洁白,没有鳞甲,小小的鳍看去是透明的。白石走在老师厚土的后面,手里举着竹杆,竹杆是厚土原来刻制的一大九小红嘴鱼。其他学生是重新做过的纸鱼,一律的红嘴白身。鱼很小,他们就拿在手里,举着。
白石等学生们昨天问过厚土,为什么要送苍苍公这些红嘴鱼。厚土想说,苍苍公走了,他去的地方,不一定就有红嘴鱼啊,让他带些去,作为鱼苗。如果他那个地方也像苍岭这个地方,那就有用处了。
可是,厚土不能这样给学生们说。厚土也不能说苍苍公本没有离开,他就躺在苍岭的地下,他不可能再去询问明年的红嘴鱼了。虽然他的灵魂可能还在空中飘荡。
厚土只是说,我们除了送这个给爷爷,还能送他什么呢?山漆松木长豆田坎等人,抬着棺材。老人们,跟在棺材后面,走在路上,沉默而安静。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队列长长的,缓慢的,过了右溪,向白虎山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