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搞对口支援的,你晓不晓得,这佛手苗是从哪儿引进的?”
林晨芳摇摇头,说:“农作物品种太多,规模小,不一定经过我们经委。”
“那是农业局了?”
“他们也不一定晓得。”
一个念头一直在心里盘旋,要找一个好的农业产品,这个好的含义是,要适合雀儿寨的气候、土壤,市场前景好,价格好。有这么个产品,雀儿寨就能翻身。恢复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白酒“清溪坊”怎样?方舟一时激动起来,丢下菜篮子,忙着穿大衣,围围巾。
“新月一会儿就要回来了,要吃饭了。”
“我去去就来,等不及了。你们先吃吧。”
方舟兴冲冲赶到县糖酒公司,一了解,清溪白酒利润低,销售不好。方舟问,如果合成一个大的酒业集团公司呢,对方说,抛弃小作坊,用工业化生产,投资大不说,现在白酒的大势不好,城市人讲究了,喝啤酒,喝红酒。
方舟一想也是,三十年代的清溪坊,后来又断了代,现在谁晓得这个牌子,要重新搞,同重新树品牌没有两样。
方舟很灰心,又去新华书店买回一摞农业种植、养殖业的书,在书房里埋头读。他记得茶场破房子里,良子的桌上也有这么一摞书。
这一天,方舟正在读书,林晨芳风风火火地进门来,道:“我们去看武岳县长。”
方舟看着她。
“武县长下乡去几天了,昨天回来的。我打听清楚了,他在乡下跑受了风寒,今天在家休息半天,我们正好去。”
“我正忙哩,你一个人去吧。要不,把新月带去。”
林晨芳看着他,注视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说:“你回来的事,武县长晓得,下乡前就问过我,你那时去雀儿寨了,你不去不好吧……”
方舟不说话。
“凭我的直觉,你不想见他,这样推来推去的有好几次了。你对他有意见?你可从来没对我说过,你不说,我也不问。可他是你老师,当时我们俩同在乡下工作,是他把你调到我身边来的,又培养提拔你,他对咱们家有恩……”
方舟把书推开,站起来,说:“你瞎猜些么子?我怎么对他有意见,我是有些累。提上东西,我们去吧。”
武岳的家没在县级领导住宅楼,他把分给他的房子让给大儿子一家住,自己住县榨菜集团的房子。他夫人钱敏是榨菜集团的老总,女能人,经过几年的捣腾,把一个准备申请破产的榨菜厂救活了,还联合了其他几家榨菜厂、食品厂,成立榨菜集团公司。公司建了新的办公、生产大楼,原来那作坊式的工厂成了公司下属的食品研究所,开发榨菜系列产品。钱敏把原来厂部办公室那几间小房租下使用权,作为他们家的住房。办公室和研究所是一个大门进去,中间隔成小院,武岳和钱敏图的是清静,因为武岳有严重的失眠症,白天研究所就十来个人,搞研究,无大的响动,晚上研究所就一守大门的老工人和两个没安家的年轻大学生,也安静。武岳白天忙县里的事,常常是晚上很晚才回来,不睡个好觉,第二天无法工作。
食品研究所的墙上开了个月洞门,里面就是武岳的家。这是个四方小院,坐北朝南一排四间房,南边靠墙还有两间。平房,带走廊的。中间是个坝子,辟为菜地,栽着蔬菜。武岳情趣高雅,买了些盆栽花木搁在廊下和庭院里。只是武岳两人都忙,无暇摆弄这些花草,花草一点精神都没有,两盆白菊黄菊的残枝特别显眼。
武岳想清静,可这小院一点不清静。还在大门口,就听见这小院里传来了嘈杂人声。走到月洞门,果然人不少。
一个青年妇女只穿件红毛衣,系着围腰,立在廊下的洗衣机前洗衣服,洗衣机嗡嗡直响。妇女在喊屋里的人拿绳子来,在院子里牵绳子晾衣服。
屋里的男人忙着问绳子在哪里。另一间屋里在放音乐,有人伴着歌声在唱歌。是童声。院子里有一个小孩在踮足球,脚踮头顶,嘴里数着数:“八一、八二、八三……”洗衣的妇女在喊:“小松,莫把爷爷的菜踢翻了……”
洗衣的妇女首先看见方舟,忙喊:“爸,方叔叔他们来了!”
洗衣的妇女是武岳的二女儿,在重庆的一所大学教书,一家人是回来过年的。踢球的是她的儿子。武岳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回县医院当医生,听说是提他当院长,让武岳制止了,现在还是外科主任。一家人,除了武岳,还都没从政的。
武岳没有从屋里出来,而是从地头墙边站起来。套一件蓝大褂,头上一顶破草帽,草帽、肩头都落满灰,戴着副帆布手套,几乎认不出这就是一县之长。他在熏腊肉、香肠,一只大铁桶正在冒烟,地上散着柏枝、柑子壳、花椒干枝、锯木末。
“县长,昨天听说您病了,我们来看看。”林晨芳越来越乖巧。
“在乡下跑了几天,受了些风寒。昨晚吊了水,好了。熏熏腊肉,也算是享受一下田园生活……方舟,我们进屋吧,小松,叫你爸来烧火,可大意不得……”
屋里的青年男子走出来,向方舟夫妇打了招呼。他们都熟,他是武岳的女婿,大学教师。
“用不着,我也来烧火吧,熏腊肉,我会。”方舟蹲下来,把柏树枝往灶里塞。武岳把草帽扣在他头上。
武岳叫女婿搬来两个小木凳,又叫女婿把方舟送的礼品提到屋里。
武岳是个胖乎乎的大汉子,四方脸,宽肩膀,头顶上稀疏的花白头发梳得光滑。他说:“方舟,我是不是又胖了?”
“还好。”
“你是宽慰我。你应该直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武岳对方舟的回答不满意。“县干部集体去重庆体检,我是‘三高’。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下乡,跑山路,呼吸新鲜空气,喝井水,吃新鲜蔬菜。还有就是多劳动。这熏腊肉的事是我抢着干的。还有,方舟,你看这菜地,收拾得怎么样,达到老农的水平不?”
这院子作办公室时,这原本种了些四时花草,武岳搬来后,把花草拔去,翻土,划成一畦一畦的,冬有白菜、萝卜,夏有一棚棚的架子丝瓜、冬瓜、四季豆,葱子、蒜苗还单独种一畦,所有这些栽种、除草、浇水、淋粪都是武岳一个人干,儿孙们都反对,不帮忙,一泼粪,满院子臭。
“这是无公害蔬菜,你们带些回去。”
每次来,武岳都要摘一篮子让方舟带回去。其他干部来,他也送。平时,小院只有他、老伴和他兄弟在县中学上高中在这儿住,吃不完。给人家送些自己的劳动成果,也是一种满足。
“听说你一回家,就去雀儿寨了?”
“我十多年没回去了,以前一直没时间,这回空闲时间多一点。”方舟停顿了一下,说:“移民们生活得不好呀,过年都成问题,只是还没到断炊的地步……”
武岳的脸色一下阴沉了,道:“我下去跑了几个乡,移民状态和你说的差不多,雀儿寨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一点,夏季遭旱灾,问题多一些。这些年,办法不多,移民生活没有明显改善。我们县又是贫困县,看着移民们这个样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呀。今下午就要开常委会,专门研究移民的稳定问题,咱不过年,咱卖棉衣裤子,也要筹集一部分年货送下去。每人十斤米,一斤白糖,两斤肉,一家一桶食用油,一定要在大年三十当天,送到移民手里。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政府出一点,再发动干部捐款……说老实话,我们干部也穷,有三个月工资没发,是不,晨芳?”
武岳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便说:“雀儿寨的良子爷爷身体还硬朗吧,那可是个乡里秀才哩,学问大哩,出土文物一样,乡里一宝哩。每次与他交谈,总能学到不少东西,他对老庄、《易经》等都有些研究。”
“这次他给全村人写春联,用的就是《易经》上的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两句话好——好。几时我要去见见他,专程登门拜访。”
方舟晓得,武岳有两大爱好,一是种蔬菜,一是研究老庄哲学,特别是《易经》。
方舟烧成了明火,武岳抓了把锯木灰撒进去,把火塌住。武岳用手扇扇升起的浓烟,说:“中午在这里喝一杯?”
“你下午还要开常委会哩。”
“那改天吧。”武岳凑拢来,颇为神秘地说,“应该是你请我。”
“么子事?”方舟一时不明白。
武岳指的是工作调动。
“不是我装,还没正式谈话。二来我有想法。”
“么子想法,你不要大姑娘上轿,又是哭又是闹。能有好地方就去,在基层干了几十年,也该歇歇了。”
“你不还在乡下跑?过年都跑出病来了。”
武岳一愣,旋即道:“我一个乡下人,跑惯了,就这么跑一辈子,到退休算了。”话语中透出苍凉。
这时,守大门的孙老头进来说:“武书记,外面有一小伙子,农村人,要见你。”
“他说是么子事吗?”
“枫木乡来的……”武岳显然是想不起来。一县之长,常在乡下跑,哪儿都认识几个农民,“让他进来吧。”
一小伙子走进来,一身泥水,脚上满是泥巴,看来走了不少的路。走拢来,放下竹背篓,便跪下给武岳磕头。
武岳慌了,一个踉跄,走不动了,道:“方舟,晨芳,快——扶起来。小伙子,你这是做么子呢……我戴着手套,就不和你握手了。”
“武县长……”
“你是枫木乡哪个村的,有么子事?”
“认我不出了?我是徐庭海的大娃子……”
武岳认出这细娃来,让他进屋,道:“才到的?”
细娃不进屋,说:“我还要赶回去。说完事就走。”
三年前,武岳下到枫木乡检查工作,在青龙三组认识了徐庭海,攀上了穷亲。徐家五口人,吃了上顿没下顿,武岳揭开锅看,一锅子毛芋头,于是,掏出身上仅有的150元,又让随行的干部,共给了970元,武岳还把自己的一双新胶鞋给了徐家。后来,他又帮助贷款5300元让徐庭海发展高山反季节蔬菜,专种夏季的萝卜、大白菜,买种子,买化肥,还喂了头架子猪。一年后,徐家脱贫,收萝卜8000斤,白菜3000斤,还杀了肥猪。
武岳高兴了,问过他今年的收成后,说:“继续种反季节蔬菜。你有么子事,我一定帮忙。”
徐家细娃搬过身后那只竹背篓,揭开上面的报纸,摊在地上,一样一样取出里面的东西,一对腊猪脚,50个鸡蛋,一瓶五斤装的酒。
“这是做么子呢?”武岳慌了。
憨厚的徐家细娃说:“武县长,三年前你说了,我们家脱贫了,莫忘了告诉你一声。我爸说了,过年了,本来要请县长去家里吃杯酒的,晓得县长忙,请不动的。这次听说你到了枫木乡,我爸背上这些东西在路边等了你一天,也没等到你的车……”
“我们绕水口镇走了,没走远路。你爸在雪地里等了一天?”
细娃点点头。
武岳被感动了,手颤抖,脚也抖,道:“方舟,扶扶我,我站不住了……”
方舟扶住他。晾衣服的二女儿、女婿也来搀扶。武岳眼里有泪花。
“我老了,经不得事了……徐家细娃,这礼物太重,我不敢收呀……”
“这都是我们家的,猪是自家喂的,酒是自家烤的,蛋是自家鸡婆子下的……我爸叫我一定要送到县长手里。”
“这个万万不能收的。”
“武县长,你是瞧不起我爸?”细娃哭了。
一见这个样子,武县长叫女儿收进去,一会儿,女儿拿出两塑料袋的东西,装进竹背篓里。
武岳说,“我也给你爸拜个年。”他接过女儿递过来的信封,递给细娃,“这是拜年钱,给你爸爸买酒喝,告诉他,好好干,下次到枫木乡来,我一定去看他。”
把徐家细娃送走。林晨芳说,武县长怕是病没好,让方舟陪武县长进屋说说话,熏腊肉的事情交给自己。
武岳一进屋就倒在沙发上。
“你感冒还没好,叫医生来打针输液吧。”方舟叫来武岳女儿。女儿要给他哥打电话,让武岳截住了电话。
武岳叫女儿拿床毛毯来,盖住双腿。屋里有空调暖风,不冷。武岳说,他感冒好了,这是关节炎犯了,这几天在乡下跑,雪厚,脚湿,裤子湿,腿关节发痛,昨晚睡到半夜膝盖还是冰凉。
武岳这才脱下手套——原来他戴手套是伪装,两个巴掌长满了冻疮,破了皮又灌了脓。
“这次下去可把我害苦了,拄着棍子在小路上爬,手捏着痛,不用棍子,腿又吃不消,看来我真的老了。”
方舟吃惊,没想到武岳干得这么苦。
武岳的女儿哭了:“哪有你这样干工作的,不要命了。”
武岳对女儿说:“有件事你要答应我,我这腿,这手,不要告诉你妈、你哥。算我求你了。”
“你这个样子还瞒得住?”
“尽量吧,我不能住院。隔几天就过年了,我和县委几个领导每年都要分别下乡镇去慰问。”
他让女儿悄悄去县医院,开两张膏药贴膝盖,再开点治冻疮的药。
“这行吗?”
“行,久病成郎中。”
方舟也记得,在乡镇工作时,武岳一到冬天,手闹冻疮,也经常拄棍子。
女儿去县医院开药去了。
屋里的唱歌还在继续。武岳道:“小松,叫你姐小声唱,录音机关小点……”他对方舟说,“是孙女,放假了,也上这儿来住。春节县里有演出,在练歌哩。闹得头昏脑胀。”
听得出来,这并非是武岳的本意,他爱清静,更爱大家庭的生活。老婆、儿子、孙子都在一起,说说笑笑,吵吵闹闹,这是天伦之乐。方舟自己爱清静,准确地说是爱孤独。方舟甚至觉得自己在内心里永远是孤独的,就像齐秦唱的,我是一条来自北方的狼,荒原的狼。
这客厅陈设简单,就一套沙发,只有大屏幕彩电和音响,才看出这家人的身份。墙上挂着一幅字:耕读传家。是武岳的手书。本来写写挂挂也无所谓,可武岳时常提到这四个字,多少有点做秀。武家的传家,读讲得通,耕呢?武岳躺在沙发上接了几个电话,然后对方舟道:“组织部找你谈话了?”
“谈过一次。”
“分到哪儿?”
“还没有定……让我考虑。”方舟没有说市政府办公厅的事,传闻毕竟是传闻,这点组织观念方舟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