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不会走的,山雀也不会走。你也不要走。出去打工,解决农村富余劳力,中央号召的,是好事。一来带回来钱,二来带回来新观念,新技术……可是家乡要建设,走的都是年轻人,怎么办呢?”
“走了就是了,雀儿寨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一不是书记,二不是村长,雀儿寨怎么发展,你着么子急?”香草嗔怪道。
“怎么这样说?你也是雀儿寨的人。”
“我当然是雀儿寨人。我出去学门技术,回来好建设雀儿寨。”
这个想法良子是没法拒绝的,问:“学么子?”
“还没想好。”
“你真要去就去吧。方舟书记讲了,劳务输出是解决农业富余劳力的路子。”
“真的让我走了?那我们一道走?”
“我留在雀儿寨。你出去最好学门新的农业养种技术,雀儿寨用得着。”
“那……我还是不走。”真要走,香草又舍不得良子了。
“你还是走,反正出去几年你还是要回来的。”
香草偷偷看他。不晓得他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自他和阿鸽分手以后,香草从感情上给了他很大的安慰。他感激香草。香草善良、充满激情,对他一片真情,长得又漂亮,这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自他回来后,他明显地感觉到他与香草之间的问题,说差距也好,说分歧也好,反正两人在对人对事上总有些磕磕碰碰。有时赌一下气,有时争几句嘴,有时大吵一顿,几天,一个星期不说话。最后一般是良子主动缓和。良子想到香草的家庭,香草活得不容易。每一次和解后,都没有给两人的感情留下阴影,毕竟是为了一些别人的事。只是良子觉得,如果是阿鸽,阿鸽会从方方面面理解他,阿鸽有很多观念与他接近,两人不会有那么多的吵吵闹闹。
“良子哥,你还在生气呀?”香草奶声奶气地道,又用身体撞了他一下。
她知道,良子难得有时间陪自己上街,两人上街的次数少得可怜,仅有几次,她不想闹得不愉快。“我劝你走,不在雀儿寨,我是怕你斗不过黑牛。权在他手里,村里的大事你来担,他会使绊子的。”
“我是要找他谈一次,他出面领导更好。”良子觉得香草提醒得对。真要去见黑牛,良子有些不安——不是怕,是不晓得结局如何,会不会对工程有影响?他又想起今天还在水渠工地上干的木瓜,觉得有些不安——今天不该来。人家在山坡上受冻,自己陪女人上街,为结婚做准备。
“看,点水雀!”香草在叫。几只雀子,从空中飞下来,响箭一般直射清溪河水面,沾上一口水,又折身向上飞,飞进蓝天,一只接一只,在阳光照耀的清溪江上翻飞,追逐着,良子笑了。
香草单纯,不晓得揣摸别人的心肠,不晓得良子心里在想么子,她无意中的欢乐,化开了良子心中的块垒。当然是暂时的。
三十里路,对良子来说不经走,香草却是走出了汗,她干脆把红灯芯绒外套脱了,只穿一件薄毛衣,鹅黄色的,细毛线织的,包裹着浑圆的身子,脸红喷喷的,像朝阳,好鲜亮。
清溪镇到了。
牲口市场牲口多人也多。他们是来晚了。
牲口市场在清溪河,石桥下的一片河滩上。岸边有一座旧戏台,石木结构的,旧得不能演戏了。这里过去是水码头,四十八寨的小船把山里的土特产:竹木、桐油、土陶罐、粮食、高粱、苞谷、特别是大罐的清溪坊酒,用小船运出来,在这里靠岸起坡,等待大河里的大船。大河里的百货、竹器、煤油、柴油也在这里上小船,运进四十八寨。公路通了,清溪河的运输船少了,水码头也冷落了。给客商船老板、纤夫们边喝酒品茶边看戏的戏台子也就派不上用场了。这里过去一直是猪市、牛市,进出四十八寨容易,从解放前一直延续到解放后。前几年,搞小城镇建设,清溪镇的书记魏捷建了新的农贸市场,一排排的水泥台,上面是铁架子,盖上石棉瓦,干净、整齐,遮风避雨,牛市猪市鸡市鱼市都划了地盘,可卖的不去,买的也不去,还是在河滩边戏台子下做买卖,清溪人就这么遵循旧时的习惯。
猪市牛市里牲口多,恐怕有几百头,到处都是猪、牛、马身上的汗味,还有新鲜的牲口粪的味道。庄稼人闻上这味就来劲儿,顺气,人欢马叫,一片兴旺。那些牛、马都被刷洗得很干净,毛尾闪着光亮。有的牛、马拴在河边的麻柳树上,让人观赏、挑选,有的特别漂亮的牛,小马,让主人家牵着在人群中穿行,以此炫耀,招揽买主。果真奏效。有买主把牲口拦住,先是上下打量一番,又伸手掰牛马的嘴,把牛马掰得翻着唇,露出牙,头往上抬着。
猪市比较乱。架子猪拴在桩子上,小猪崽用竹篱笆围着,或装在竹筐里,上面加网。猪儿不像马那么讲规矩,在沙土上撒欢,乱叫乱跑。两只小猪冲破篱笆,撒腿就跑,在人腿下窜来窜去,惹得人惊叫,卖猪的农民跟在后面撵,直喊“捉到……捉到……”扑得一身泥也没捉到。直到小猪崽掉进河里,农民扑进水,才一手抓一条腿,提上岸来,人、猪儿湿淋淋的,人在骂,猪在叫。
香草拉着良子在人群里钻,一个摊一个摊地看,寻找两头乌,找遍了都没有。香草有些失望。
“再等等,我们来得早,卖猪的还在路上哩……”良子安慰她,“河边风大,把衣服穿上。”
香草把红灯芯绒外套穿上了。
又等了一会儿,香草说:“饿了吧?去吃回锅肉、烧白……”
“吃饭不忙,正事还没办哩。”太阳升到麻柳树顶了,阳光把空气照得暖暖和和的。刚才路过镇政府,良子就起了念头。把钱塞给香草,道:“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喂……喂……”香草一把揪住良子,“三脚猫呀?才说这是正事哩。”
“是正事,可我又认不来‘两头乌’呀。”良子嬉笑道,“我就去一会儿,找个人。就一会儿……”
“是水渠上的事吧?我猜都猜得到。”香草不高兴了,嘟着嘴。
“你看看,那边挑担子来了,是不是两头乌?”趁香草伸长脖子往石桥那边张望,良子一闪身溜了。
良子在人群中挤,朝镇政府走去。香草没猜错,他是为水渠的事去找魏捷。
镇政府在清溪镇的背街,叫油坊街,解放前是做桐油生意的。冉土司的叔伯兄弟在这儿开油坊,四十八寨的桐子收来在这儿榨油,做成桐油往下运到江汉平原,往上运到成渝两地,生意大得很,是当时清溪镇的一霸。
这一条街都是油坊,买卖桐油的店铺,还有油布店、伞铺、木货铺,卖靠桐油做涂料的店铺。几十家,多是冉家的产业。
冉土司的叔伯兄弟的府宅就在街当中,三进大院,旁边还有偏院,几十间空房子,冉姓是这儿的恶霸,乡公所由他家独霸,敲诈乡邻,夺人田地,抢劫民女。晚上,油坊街常常有小轿匆匆而行,小轿前后是背枪举火把的护院乡丁,小轿里传出女人的哭声,那就是抢来的民女。解放后,油坊老板被敲了“沙罐”,其他的,死的死,逃的逃,撇下几十间空房子,无人居住。
土改时,将这些房子分给谁,谁都不要,说是从前油坊老板在这宅第里杀的人太多,还有那儿上吊的、投井的说不出名字的女人,他们的冤魂还在,会出鬼、生病的,不能住人,便改为乡政府。
这么一大片瓦房,乡政府也用不了许多,便一分三个院子,靠江的大院子做粮库,中间是乡政府,南边的院子设的机构最多,供销社、信用社、种子站、兽医站、卫生院。
与油坊街相邻的是一条长街,沿清溪河而建,清溪河流到这里九曲十八拐,这条长街边像一条卧龙,弯弯曲曲,别有风味。这条街上过去有七十二家糟坊,专酿高粱大曲,苞谷烧酒,闻名长江。当时有人夸张地说,清溪河流淌的水,多喝几碗也醉人。现在,酒坊没有那么多了,但还有四五十家,都打雀儿寨的“清溪坊”的品牌。走在这街上,空气都醉人,一点不假。
良子穿过糟坊街,来到油坊街,远远见到镇政府门口围着一群人,吵吵闹闹。良子觉得奇怪:星期天,镇领导一般不办公,哪来这么多人?走拢一看,人群中间摆着副竹滑竿,躺着一个人,头、脚都缠了绷带,看来是受伤了,一妇女在哭,呼天抢地地号啕。其他人,在指指点点责骂人。被责骂的人正是良子要找的人,魏捷。魏捷急得额头冒汗,双手举在空中,往下压,示意大家别吵吵,可大家不理睬。
“不听这小子的,移民干部是狗掀门帘,全凭一张嘴。让书记、镇长出来说话!”
“说么子说?书记镇长更是狗掀门帘!把人摆在这儿,走人,看政府管不管!”
“镇领导咋不出来见人?躲茅厕里啦?”
一打听,这伤员是红狮寨的移民,春雨把去年才建的移民房淋塌了,墙倒了,把人砸伤了。红狮寨的移民们愤怒了,把伤员抬到镇上来,要镇政府解决问题。红狮寨移民不像雀儿寨,寨子完整保存了下来,而是旧寨子在淹没线下,没了,新建移民房。移民房的承包方偷工减料,质量存在严重问题,说是砖墙,手指一戳,砖渣纷纷掉下,像是指头有少林功夫。房顶家家漏雨,一下雨,家家都提心吊胆。多次向镇移民办、县移民局反映,答复是,承包方说钱本来就给得少,全用完了,局里又没有这笔钱。这一拖,拖出事来了。
魏捷压住大家的声音,声音沙哑地喊:“乡亲们,听我说,不是领导躲着怕见你们,春耕春播,大忙季节,都下乡了。有你们说理的时候,现在最要紧的是救人,把人抬到医院去,一切都好说。”
“上医院要钱,搬个家,我们一分钱都用干了。”
“不要你们出钱,政府先垫着,以后解决问题时,该由谁出谁就出。”
妇女担心男人的伤,也要赶快送医院。有人说:“不能抬!这不是他一家的事,解决了他的医药费,重修了房子,我们的呢?政府答复了,写个字据,再上医院。”
“这样要拖出人命的,你晓得吗?”魏捷急得团团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出了人命是你魏主任来抵!由政府来付!早你干什么去了?给你反映好多次了,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跟他说么子?他是下台干部,犯了错误,书记都让撤了,跟他说个屁。抬进去,抬到书记办公室去。抬——”
魏捷双手拦住,道:“乡亲们,冷静点,这样做不好,大闹政府是犯法的,抬不得呀。”
“犯法的是政府。墙倒了打伤人,政府犯了法!”
“乡亲们,听我说,政府是对大家负责的,建移民村,分土地,减免移民子女的学费,哪样不是为移民着想。这是一项新工作,我们没经验,在探索,出点问题是可能的。我们改正就是了。这其中如果有经济犯罪,吃了移民的钱,政府决不饶过他的。书记、镇长一回来,我马上向他们汇报,你们听消息吧。现在你们要冲镇政府,我拦着,我怕你们犯错误,你们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吧。就是把我踏成泥浆,又马上能解决么子?想一想,是不是这样?去医院吧,乡亲们,人命关天呀,我是金鸡寨的人,我老父亲还在金鸡寨,都是农民兄弟,你们不担心我还担心哩,我还心痛哩……”
说罢,魏捷带头去抓滑竿的竹竿,良子也伸手去抬。
“是你——”魏捷吃了一惊。
良子点点头。
大家抬伤员去医院。良子把魏捷推开,让他休息,魏捷不让。
伤员送到医院,医生开始检查。魏捷揩着满头大汗。他到底不年轻了,刚才又急,身体吃不消。
“你也来看热闹?”魏捷揩着汗水。
“是专门找你来了。”
“……雀儿寨也出事了?”魏捷的声音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