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良子家吃过早饭,魏捷说:“方书记,我不能陪你了,我要回镇上,还要去个地方。”
“你去哪儿?”
“金鸡寨,金鸡水库。”
方舟对魏捷说:“正好,我也要去金鸡水库看看。”
魏捷看看方舟,见他说话是认真的,便道:“金鸡水库是半截子工程,如今只装了半塘水,不过就是个大一点的堰塘,没有么子看的。”
“正因为只装了半塘水,为何不能装满,为何是个半截子工程,正是我要了解的。这是县里对口支援的重要项目,集拦洪、蓄水灌溉、发电于一体的重要工程,怎么会弄得这样呢?”魏捷身体颤抖起来,方舟却没有注意到,继续说,“在县里,我问过武岳县长,也问过对口支援办的林晨芳,他们都说不清楚。”
“林晨芳肯定说不清楚,建水库时她还没到对口支援办,而是在司法局。”
方舟算算,那时林晨芳正是在司法局。
“那武岳县长应该说得清楚呀……”
“说不清楚自然有说不清楚的道理。”
“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方舟想在魏捷脸上寻找答案,可是没有找到。
魏捷自方舟担任县委书记以来,一直在关注他的言行,希望判断出他为人做事的准则。在以前,魏捷任清溪镇(当时叫乡)书记时,他未曾与方舟谋过面,但知道是从雀儿寨出去的区县领导,知道他一些故事,雀儿寨人说了他很多好话。评价、考核一个人,口碑是很重要的,老百姓是不讲么子功利的,他们并不要你的回报,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可惜我们的组织部门考核干部,更多的是依据干部的政绩,甚至有个别领导干部凭印象来提拔干部,使得一些坏人有空子可钻。方舟在外县工作十来年,这十来年,是可以发生很大变化的,特别是在物欲横流的当今时代。回云丰县后,方舟一直在搞调查研究,在基层跑,没有召开全县干部大会,他的工作作风、工作思想都不甚了了,有的干部,包括乡镇干部、县级机关的干部,连他的相貌都不清楚。只是瓜田李下的一些传闻,让魏捷还是满意的。最多的说法是,这位县太爷一点没在办公室坐,常常在乡下帮农民犁田栽秧,办公桌都蒙上了一层灰,最后一副黄泥巴脚杆回县委,让站岗的武警给拦住了——又当是来上访的老农民;又说这位书记在微服私访,县城的大街小巷和茶楼酒肆都去坐,听人讲社情民意,喝酒对端,人称“醉死牛”。这些都是笑话,太幼稚,魏捷没有装进耳朵里。他要再看一看。于是他说:“方书记,不是我不听招呼,我去金鸡寨没有好事。你还是不去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方舟生气了,“有什么事要对我隐瞒的?”
“真要了解金鸡水库的事,有一个人最清楚。我可以带你去见他……可会给你添麻烦的。”
“不说了,我们马上就去。”
两人告别了良子爷爷和良子,返回清溪镇。
真正使方舟注意到金鸡水库,是方舟在考察全县的对口支援工作、为全县干部大会准备材料时,无意之间留意到的。
前段时间,方舟、武岳带着县里的干部在县乡镇考察对口支援。林晨芳也随同。
他们来到一家养鸽场,武岳介绍:这是上海嘉定县几个农民企业家与本地农民联系的,属民营。
鸽棚很大,一排一排鸽舍,里面的鸽子咕咕直叫,一片嘈杂。一个着西装的年轻人跑过来,乡里干部介绍:“这就是嘉定县的农民企业家。”
方舟握住农民企业家的手说:“从上海来到我们的穷库区,不容易呀。生活过得惯不?”
“开始来时老觉得四川的菜太辣,特别是火锅,吃了就拉肚子。”
“现在还怕不怕火锅?”
“现在回嘉定,带回家的特产就是火锅底料,还有‘老干妈’,‘饭……’”
“‘饭遭殃’。”
“对,‘饭遭殃’。如不放辣椒,家乡菜都不知道怎么做了。”
方舟一行人笑了。
农民企业家带大家一边参观一边介绍:“这一排是乳鸽,这一排是广场鸽。乳鸽是吃的,上农贸市场,上大餐馆的餐桌,广场鸽是观赏鸽。”
“销路有保证?”方舟最关心的是市场。
“运到重庆,沿江几座县城,有多少销多少。”
镇长说:“这样的养鸽示范村全乡有四个,每一个一年都是一百万的收入。都是民营的。”
方舟问:“为什么都是民营的?集体的没有?乡镇办的鸽场没有?”
见大家不说话,他转向农民企业家,“你们从嘉定来,应该说也是不容易吧?绝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
农民企业家不说话。
武岳说:“县委书记是来搞调查的,应该实话实说。”农民企业家点点头,说:“我们是响应号召来三峡的,都是农民兄弟,三峡人作出了奉献,我们理当支援。我们也冒着一定的风险,我们说服了镇里,说服村委会,说服农民,结果农民办起来了,赢利了,镇里、村里都办不起。”
镇长说:“我们当时有个观点,要讲管理,讲经营策略,国营、集体都搞不过个体,我们不敢,怕失败。”
武岳说:“我们干部中有个说法,叫‘对口支援,送钱可以,办企业不感兴趣’。实际上是怕搞不好。”
乡长点点头。
方舟说:“那后来人家搞成了,村里、镇里可以跟着办呀。”
农民企业家说:“四个示范村成功了,镇里还是不敢。这次是他们担心竞争不过个体。”
方舟在本子上记着么子,然后说:“看来对口支援有个观念问题,还有个体制问题。”
镇长点点头。
武岳还带方舟视察新县城。车队在云丰县的新街上行驶。武岳说:“新城大道按八车道设计,所以比重庆的路还宽。”
“有这个必要吗?武县长。”
“这叫‘超前意识’。库区欠账太多,多点补偿也是应该的,要达到二十年后库区城镇也不比其他城市落后。”
“中央给的钱有限,一分一厘都有明确用处,扯的窟窿太大,以后无法补呀,武县长,新城建设也应该实事求是。”
武岳和坐在一边的林晨芳互相看看,没有言语。林晨芳对丈夫有些不满。
新城大道还只是一条路,大道两边只立了些半截楼房,甚至还有农舍和麦地。
一栋漂亮的建筑出现在前面。
武岳说:“这一个项目是林晨芳同志抓的工作,方舟书记,你作为丈夫,你是不知道她费了好多心血啊,你看看吧,很不错。”
“武县长,你就别夸了。”
“那是什么单位?”
“云丰中学,市里的重点中学。是广东省援建的。”
“最好的建筑是学校。这个思路是对的。”方舟说,“去看看。”
学校里正课已上完,正是课余活动时间,操场上满是学生。教学楼、试验楼、教师宿舍、学生宿舍都贴了白瓷砖,闪闪发光。武岳介绍:“这在全库区是第一流的。”
叫来了校长、书记,这是两个不修边幅、穿得皱巴巴的男人。一眼看去,他们不像是有一流设施的中学领导,像是雀儿寨中心校的民办教师。
校长说:“请县领导去会议室休息,我们的会议室很漂亮。我们先作汇报,然后再请领导参观学校的电化教学室,这在库区里也是唯一的。”
“还是先看看吧。先看学生上课的地方。”
校长、书记鞍前马后地引路,招呼。
教学楼里,有不少学生正在做教室清洁卫生,进进出出地忙着。走廊上、楼梯上都是跑上跑下倒垃圾、提水桶的学生。水桶大,学生提不动,一路晃荡,弄得楼梯上都是水。
校长抱歉地说:“对不起,各位领导,学生们在做卫生。”
“五层楼,也不安自来水管?”方舟说。
“安了,又坏了。三天两头开坏水龙头,水就往教室里流。这些孩子。”
“教育啊,加强管理啊,孩子们应该是听话的。不然要老师来干什么。”
“班会上讲,全校大会上讲,还是要弄坏。”
“你们的责任就是教书育人,连个水龙头开关都教不会,那现代科学技术怎么掌握?”
在楼梯的拐角处,方舟停住了,只见雪白的墙壁上满是零乱的泥脚印,又脏又乱,非常刺眼。
“这是怎么回事?”
校长说:“学生们跑楼梯急了,停不住,就用脚往墙上跺。我们的生源很大一部分来自农村,从小缺少管教。”
武岳对校长说:“赶快派人重新用涂料刷白了。”
方舟对林晨芳道:“对口支援不能立起学校就了事,后续工作要跟上。建筑是一流的,管理是三流的,才建成半年吧?最后,半年后学校也成了三流的了……”
方舟没说完,目光又落在操场边的空地上,那里有好些中年人在挖土。
“那是在干什么?”
书记说:“学校老师工资不高,见有空地,就开辟成菜地,自家吃,还可以供给学校学生食堂,换几个钱。这也是没法的法子。”
果然,地里一片一片绿色,都是种的蔬菜。
方舟问:“按设计,那片空地该做什么?”
书记答:“绿化地,有花木,草坪,还有几排大树,由于没有这笔绿化费,就闲置起来了,教师们觉得可惜……”
林晨芳道:“你们学校有一部分是由兵工厂子弟校合过来的,原来他们旧学校的绿地就搞得很好嘛,有好多树,为什么不能发动师生利用课余时间植树呢?不用国家一分钱,就可以绿化一个新校园。”
“这个主意好,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校长道。
“怎么想得到?你是在用管理乡村学校那一套来管理一个设施一流的国家重点中学,当然想不到!”方舟很生气。“你这位校长的情况我不了解,可从看到的这些问题来判断,你的管理水平和能力,最多只能管管教学。你可能是个好教师,但领导一个现代化的学校还不行。好好的一个设施一流的学校,快让你办成民办小学了。”
校长的脸色煞白,呆若木鸡。县教育局的领导出来为校长解围:“我们县教育局也有责任。”
方舟转向教育局的负责人:“你们是有责任,不可推卸。我听林晨芳同志反映,人家对口支持省建议你们以这所中学为依托,建一个库区一流的培训中心,培训库区教师,人家还愿意提供多媒体电化教育设备,在人家省都是少有的超前设备,可你们教育局不感兴趣,说把培训中心往后放放,说服县领导,先建县里的多功能会堂,开会、演出用,说是形象。林晨芳同志,是这样的吗?”
“我说的问题属实。”
“我们教育局的同志,包括县委、县政府的同志,思想是不是与这位校长一样呢?我看差不多。这位校长是停留在乡村教师的水平上,我们县里的同志是停留在乡镇干部的水平上。不行呀,我建议分管教育的副书记、副县长带队,把全县主要中小学校长带到对口支援省去看看,看看人家是怎样在抓教育的,看看人家的中小学管理制度、方式,把人家改革中的好东西带回来,这比建一座这样的学校更重要。”
方舟说:“人家对口支援省有意来帮助我们发展教育,我们却把钱用在建会堂上。会堂开大会,多功能开小会,唱歌、娱乐,农民都进不来,还是干部们用,这不是人家的本意。人家的钱,我想很心痛的,是不是?他们还说了什么话?”
一个干部怯生生地说:“他们临走时对我说,要是云丰县的干部永远把‘干红’倒满,云丰县永远不能发展。”
“听听,人家是这么评价我们的,林晨芳是发改委的,管对口支援这一块,你有责任,首先是你把关不严。”
武岳、林晨芳脸色很不好看。
方舟问林晨芳:“正在建的会堂在哪儿?武县长,我们去看看?”
“我要回去吃药,不去看了。”林晨芳道。
“你脸色不对,病了?”
“今早一出来就有些不舒服,可能有些晕车。”
“那你先回去吧。回去躺一躺。”
“今天是周末,女儿要回来。”林晨芳提醒。
“那我早点回来。”
武岳走过来,取出皮包里的一份文件递给林晨芳:“这是化肥厂改制的报告,你们发改委要签个意见。我已经看过了,不错。你休息时看看,尽快签意见。”
晚上回了家,方舟让林晨芳把全县对口支援的项目给他简单说说。林晨芳提到金鸡水库,她说不清楚,因为她后到,没有接触这项工程。方舟调来有关资料,了解到这项对口支援工程可以解决清溪河下游十几万亩农田、几十个村寨的长年洪涝灾害,把十几万亩旱地变成水浇地,还可以解决全县三分之一的供电量,作用应该非常显著。可这么好的项目怎么就搞垮了呢?问谁谁都说不清楚。可魏捷说有人说得清楚,又不说名字,只带他去寻找,多少有点神秘。
方舟和魏捷两人回到清溪镇,直奔砖瓦厂。魏捷买了两瓶“清溪坊”。
镇砖瓦厂在镇外三公里的山坳处,靠近清溪河。一排红砖平房,厂部办公室和职工宿舍,几间半截砖墙房是车间,里面是一套制砖机器、一套制瓦机器,轨道车与两座砖窑连接。砖厂是镇属企业,可镇上经济这些年不景气,单位、商家、农民新建房的少,这家当时因建移民新村建起来的砖瓦厂属于亏损企业。开工不足,两座窑停了一座;资金周转也不灵,别人运走了砖,款子拖欠着,他们又拖欠电费、煤炭款,职工的工资一季度发一次,还只给生活费。
远远的,就看见一座砖窑在冒烟,说明在烧砖。魏捷说,一部分移民新村的建筑要修补,砖瓦的需求大了。
砖厂不大,二十来个人。一个窑在烧,另一个窑在装窑,把压制成坯的湿浸浸的砖瓦用轨道车运去砖窑,堆码好,等待点火烧,20多个人都在忙,没一个空手的。
“厂长呢?”魏捷抓住一个工人问。
“在里面装窑。”
魏捷钻进窑子,里面只点了两盏白炽灯,光线很暗,看不见路,更看不清人的面孔,只见七八个人在装窑。轨道车开过来,魏捷躲避着。
“陈厂长……陈学军,找你有事。”
无人理。
“陈学军——你龟儿子躲嘛,老子送酒你都不理,莫怪我哈……”
“来了,来了,你要先说提酒来就好了……”一个黑影子奔过来,“魏捷呀,咱俩好久没喝了,正好,装完窑累了……”
“先莫谈酒,出来一下,有领导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