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子领导,我不见!”
陈学军转身要进去,魏捷一把抓住他,道:“有事哩,人家大老远赶来,不是专门找你喝酒的。”
“不喝酒更没谈的了。”陈学军甩开手。
“陈学军,你站住,你有气,可你还是个党员,是干部!”
陈学军这才乖乖地尾随魏捷出来。
走出窑的陈学军一脸砖灰、煤灰,纯粹一个大花脸,只见两眼珠子滴溜溜转。窑里闷热,工人们都打赤膊,陈学军是厂长,文明一点,一件圆领汗衫,一条花裤衩,圆领汗衫的肩头、背上满是洞,像筛子眼,狼狈不堪。
“陈学军,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县委方舟书记,要了解金鸡水库的情况。方舟书记,陈学军曾任过金鸡水库的工程指挥长,在全县,应该说,说得清金鸡水库情况的,就只有他了。”
“还有人说得清楚……”陈学军嘟哝着。
“学军,莫推了。”
“真的……我都忘了,又得有资料……”陈学军一边推辞,一边打量着这位只听说而未见过的县委书记。那双滴溜溜的眸子里燃起一团火苗子,一点一点地燃,可又一点一点熄灭了。
方舟说:“魏主任,大家都在忙,人手不够,等装完窑再说吧。”
“学军,还要多久?”
“紧赶慢赶,也得掌灯时候。”
“那我们就在这儿住吧,魏主任。”
“不回城了?”
“工作完成再走。”
“那怎么行……实在要留下,也得在镇上住,我通知镇委。”
“魏主任,什么人都不要惊动。有什么要向镇委了解的,我自然会走的……好了,干活吧。”方舟开始脱衣服。
陈学军突然激动起来,飞快跑去,找来工作帽、白帆布围裙、再生布手套,让两人穿戴上。
“装窑是技术活,装不好烧不透的,里面也闷,你们去料场装车吧。”陈学军叫来工人,把方舟两人领走了。
在料场,晾开的砖瓦坯子砌成一道道的墙,有人肩头高,蜿蜒着好长。
砖坯怕雨淋,上面盖着麦草排子。有人把砖坯子担拢,两人参加装车的工作,把砖坯码上轨道车。这工作虽说简单,但并不轻巧,一勾一抬,手、腰、腿都得用力。装了一车,两人就气喘吁吁的了。
当歇下来时,方舟捶捶有些酸痛的腰,道:“好久没干重活儿了……”
“要不我们去办公室休息,边喝茶边等?”
“那不好,人家都在干哩……陈学军也不年轻了,身体比我们还痩,干虾子一只……”
“他当厂长四年了,说厂长是好听,其实就是个工头。带头干,所以锻炼出来了,一身筋骨,风吹日晒,饭量不小,你一会儿就看得到;酒量也大增,我已不是他的对手了……”
“他是学什么专业的?”
“水利工程。早先是在县水利局,局长后备人选。”
方舟点点头,道:“好好的指挥长,怎么来当砖瓦厂长了?”
“这个……一言难尽呀。”刚才还说得高兴的魏捷脸一下子阴沉下来,语速也慢了,吞吞吐吐起来。
“魏捷同志,有个疑问一直搁在我心里,你是清溪镇党委书记,搞移民工作时你还在任上,是不是?”
魏捷点点头。
“是几时下来的?”
“两年前。”
“同陈学军差不多时候?”
“可以说是同时。”
“是同一桩事情让你们下来的?”
“可以说是这样吧……方舟书记,你可别误会,我带你来,不是要陈学军为我申辩的……”他脸上有了血色,从挎包里摸出一叠纸,递到方舟眼前,让他看了一眼,又收回来。“这是我的申辩材料。免得你说我当这个移民办主任觉得委屈,大材小用了。我不给你了。”几把就把材料撕成碎片。
“魏捷同志,你何必要这么样呢?是我让你带我来了解金鸡水库的情况的,我没有想到你也牵进这件事哩,真的,我没有这么想。”
魏捷不说话。
这么一来,方舟更坚定了要去金鸡水库的信念:那里一定藏着好多秘密,通过它,可以找准云丰县的问题,把准脉,找到工作的突破口。武岳不是苦于工作无法推动吗,自己从这方面说不定可以推他一把。这么一想,方舟有些高兴了。他见魏捷还在生气,拍拍魏捷的手臂道:“魏捷同志,不管你受了多大的冤屈,请相信我,只要我在云丰县任上,我就尽量努力去做,不让好人变得不清白。”
然后勾下身去捡地上的纸片。一张一张地拾,道:“问题不大,用胶水粘粘,能看清楚。”
魏捷坐不住了,也蹲在地上捡。
活儿一直干到晚上八点过才完。陈学军从窑里出来,见方舟的衬衫湿透了,裤子上满是砖灰,把条黑裤子染成红裤子了,很是过意不去,忙用毛巾掸方舟身上的灰。
“快洗澡,洗了澡我们好好喝一台。方书记,能喝吧?”
“你小子口气越来越大了,当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人家方书记是在雀儿寨当过八年知青的,你晓得那是么子地方?酒乡。”
“那是,那是,酒乡的,自带三分酒哩。”
砖厂的澡堂极为简陋,屋子里的一排墙上有挂衣服的钉子,另三面墙是水泥板搭的台子,有水龙头,不过只有冷水,热水要从外面提进来。窑上只要点窑,热水就不缺。提只铁桶,盛大半桶热水,再一张毛巾一块香皂就走进澡堂,冷水兑进桶里。一桶热水淋着洗,洗头洗脸洗身子。先打湿再抹香皂,再淋走泡沫,既简单又干净。
饭是伙食团做的。有家室的端回去,单身汉就在食堂的敞棚子吃。菜是蒜苗炒回锅肉,肥的多,痩的少,萝卜汤。方舟劳动大半天,饿了,闻到炒回锅肉直吞口水。
“这儿人多,不好说话,到办公室去吃。”陈学军提议。
魏捷说:“办公室冷,还是在窑子边上吧。”
方舟说:“这主意不错。”
酒、菜都摆在窑前的小桌子上。小桌子是值班看火加煤人用的,靠窑子的围墙,一堆谷草,是值班人员打盹的地方。一切都那么简陋。
“怎么喝?”陈学军打开酒瓶,把酒倒进大碗里。他的意思是一人一碗,还是猜拳比赛。
“今晚要谈事,随便吧。”魏捷道。
“那好,先一人一碗,尽兴,不够再拿,我家有。”
“你叫你家人来一道吃吧。”方舟道。
陈学军不说话了。
方舟记得陈学军是县农机水利局的工程师,家属一定在县城,就说:“平时不回县城?”
“我在县城没家。”
“你没安家?”
“书记,我这么个烂酒罐,哪个女人看得起我?”
方舟想,也是。可他肯定以前不是这么个落泊样的,这个样子,县里考察干部,决不会把他作为局级领导的候选人的。
魏捷说:“学军,你就不要跟方书记打哑谜了。两年前,老陈犯错误受处分,右客、细娃就走了。”
方舟默然了。一个金鸡水库影响到人的家庭生活了,这影响不可谓不深。
“学军,”魏捷道,声音很小,“明天可不能穿成这个样子了,要穿精神点。”
“我哪来钱?几个月不发工资了,你拉走三窑的砖瓦,钱呢?你是不是以为我们砖厂是在学雷锋,搞扶贫捐助呀?”
“钱等几天后你到移民办来办手续。包括这一窑,四窑的钱一起付。”
“真的?”陈学军高兴了。
“我可先说清楚,钱发下来不准往糟坊街送。酒喝多了不好。人家看你这么滥酒,怕也看不上你。”
“你们好像在商量啥事。”
“方书记,我们明天陪你去金鸡寨。可我们也得提醒你,金鸡寨并非死水一潭,你去了,一切行动听我们的。”
“有这么复杂?那我听你们的就是了。”
陈学军跑回办公室,取出一大卷图纸,打印资料,摊在桌上。棚子顶上的白炽灯太小,光线不够,又找来一盏停电备用的马灯点燃,这样,投下的灯光才足够照亮桌上簸箕那么大一片地方。陈学军举灯,魏捷用筷子头划着。
金鸡寨水库有个传说。金鸡寨方圆几十里形成个盆地,七姊妹山上的溪流、山泉都流进清溪河。《山海经》上说,这儿是太阳沐浴的地方。可这里并不像传说那样,而是历来就干旱,十年有九年旱,清溪河水量不大,一遇上干旱就断流。这正是下游二十多个寨子缺水的原因。缺水,庄稼长不好,老百姓贫穷。包括雀儿寨,那修建的水渠就是想引来清溪河的水。
水是下游二十几个寨的命脉。
魏捷是金鸡寨人,打小就渴怕了。从清溪河抬一挑水回寨子,爬山要爬两个小时。有一年魏捷的母亲挑一挑水回寨子,爬拢寨子时,木桶的底子掉了,水全部流光了,只剩下一堆木板,魏捷和母亲大哭了一场。水金贵,一盆水,先洗脸、淘菜,然后才是洗衣,洗完衣是喂牲口,淋菜。这还是平常,要是干旱,庄稼不顾了,只顾人畜饮水,再不行,就只管人,牲畜卖了,庄稼也没有,哪里还富得起来。
一旱,农民们就向老天爷求雨。四十八寨的长者和汉子们,聚集到金鸡寨山上的“四公公殿”,燃香磕头,把四尊石头雕像“四公公”抬到各个寨子求雨,叫“四公公过案”。年轻的汉子们赤膊光头,抬着石头的四公公,顶着烈日在山路上爬行,汗爬水流,头顶冒着热气形成了一团水雾。当细娃的魏捷是举牌子的,和一群孩子在前面鸣锣开道。各寨的老少爷们,妇人细娃,在村头设案焚香、磕头接“四公公”。“四公公”在每个寨子呆两天,然后送往下一个寨子。可等待的仍然是赤地千里。看着一家人外出逃荒,看着村里的男人娶不上媳妇,细娃读不上书,魏捷发誓要建起金鸡水库,蓄一塘足可以让太阳洗澡的水。
魏捷是金鸡寨飞出去的金鸡。他读大学有意选了西南农大,特别是回清溪镇当镇委书记后,有权力实施这项工程。他一有时间就跑到金鸡寨的“锅底”去丈量长度、宽度,测流量,选坝址,画出一张张草图。但魏捷到底不是学水利工程的,便抱着计划书和一大堆草图去到县水利局。而县水利局最有本事的人就是陈学军了,他当时正在写论文,准备参加博士生考试。陈学军说:“不去,是私人请我,我不去;是县里的计划项目,那我只好去,现在正在写论文,不得空。”魏捷说:“金鸡寨的酒不错,虽然比不上雀儿寨的,可比你县城的好喝,你就当去散两天心,我送你两坛子好酒。”
“什么话?当我是酒罐呀。”最后陈学军还是跟魏捷去了。陈学军看到那几个寨子的干旱,农民的苦,震惊了,把准备博士生的考试忘到脑后,与魏捷在山沟里跑了一个星期,风餐露宿,对魏捷的图纸作了修改,坝址上移一公里,节省了资金,少淹了一万亩土地,并增加了发电的功能。
“好是好,解决了县里电力紧张的问题。可发电那一套,要多花好多钱。县里、市里能答应?”
“坝址改变,可以省钱。水利工程有发电功能,效益很快就上去了。县里你去做工作,水利局我去鼓动,市水利局我路子熟,我带你去。”
魏捷大喜过望,搬来两坛酒,道:“你闻闻,好酒。”
“魏书记,你当我真是为酒来的呀?醉不在酒,醉在山水之间。这第一步是要说服县里,派出勘测设计人员来,搞出可行性报告来。”
“这个你放心。我有这个决心就一定要干到底,叫做虽九死其犹未悔。”
魏捷有一股韧劲,县里各个衙门去游说,说好话,送“清溪坊”,请到清溪镇来喝酒,请他们为金鸡水库上马开绿灯,提供政策、资金、技术的支持。等可行性报告出来后,就去市里的有关部门送报告,一趟不行两趟三趟。人家烦了,就躲他。他脸皮厚,住下来每天去人家办公室打开水,拖地板,人家过意不去了,问他:“你这位镇党委书记是没事干还是怎的?乡里农民有多少事要你去过问哩,你这镇领导不称职。”魏捷说:“你说对了,我这个镇书记就是不够格。我们乡里的老百姓活得苦呀……”
魏捷说起他从小的感受,讲述他打小的愿望,讲起他如今是镇领导了,每次下乡看到乡亲们的苦,他自己无能为乡亲们做事的痛苦……讲着讲着,他泪流满面,失声痛哭。他的讲述,哭声惊动了水利局一层楼的干部,大家被这位乡领导的精神所感动了,请来了局长,局长当场答应,金鸡水库立项,给一部分资金。所以清溪乡和县水利局的一致说法是,金鸡水库是魏捷哭出来的。
云丰县是个穷县,拿不出钱来上水库项目,仅靠市水利局资金缺口还很大。第一次对口支援工作会议,有一位山东省沂蒙山区的农民企业家,开砖厂发了财,又做建筑装饰用瓷砖,生意越做越大,想到库区来办厂。在一次自助午餐,当时魏捷正为没有引进么子项目到清溪镇来而发愁,一个北方胖子坐到他对面,自助餐的盘子往桌上一搁,叫来服务员,要酒喝,服务员问要白的还是啤的,胖子道当然是白的。把酒拿来后,胖子看了看牌子,道,重庆出好酒呀。然后看看魏捷:“来一口?”魏捷摇摇头。
“不会?”
魏捷是没有情绪,顺便问:“你能喝多少?”
“一个人喝,这种瓶子能弄下去一瓶半。”
魏捷点点头。有些酒量。
胖子自己喝,一边给魏捷说了个故事。他给一家酒厂送去两车瓷砖贴墙面,一年后酒厂破产了。胖子急了,去追两车瓷砖的钱,酒厂厂长还不出钱,道,最后就剩库房里的酒了,还有几十箱,要酒扛走,不然抵债的都没有了。当时,胖子是同他爹一道去的,爹也喝酒,说,酒比钱更省事,于是拉回去两车酒。胖子埋怨他爹,咱是烧瓷砖的,这酒往哪儿卖啊。爹说,卖啥,咱两爷子喝了它。高粱酒,好呀。过后那几年两爷子没再买酒,就喝抵押来的高粱酒。
“喝完了?”
“一瓶不剩。”
“好酒量。拿杯子来,我同你喝喝。”
那胖子就是王喜来。
魏捷说:“自古山东出好汉,好汉会喝酒,水泊梁山那些好汉都喝酒,大碗喝酒,大戥称银。‘智取生辰纲’那些好汉天天喝酒解渴,酒量多大。也可能酒的度数太低,一瓢一瓢地喝,还用枣子下酒,那还不喝麻?电影《红高粱》中的那酒是血红色的,像干红……”然后讲起清溪镇为何叫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