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岳拉着方舟的手,悄悄地说道:“今天这个戏,只好我们两人唱了。你主持,我检讨……”边说边出门去。
寒枫跟在后面,武岳有意落后几步,小声说:“你不开会了,把饭菜弄好,开完会就吃饭,我想大家都饿了。”
寒枫点点头。赶忙进了厨房。
武岳的吩咐是对的。村民大会在酒厂的坝子里开,用不着寒枫招呼。
晚餐的饭菜,可要寒枫好生侍弄。
糟坊有工厂,有食堂。做菜的大师傅也是农民,那哪叫什么大师傅,只会大萝卜烩肉,大白菜烩肉,撒一把盐就行,猪潲一般。最好的菜也是蒜苗炒回锅肉,黄豆烧肥肉坨坨什么的。家里来个什么客,都是寒枫上灶。
寒枫对掌厨这门艺术,虽不是专家,却能做出十分可口的饭菜。
今晚要招待县里的党政领导,还有山东来的董事长,别看那只是位小姐,人家管着好大的产业,还是留美的博士,这可不是好招待的。寒枫脱去外套,只穿一件雪白的衬衫,挽上袖子,系好围腰,右客只能给他打下手。
汤是上午就开始炖的,现在已了。要做的是红烧兔肉,炒辣子鸡丁,炒回锅肉、炒鱼香肉丝、打鲜鲫鱼汤。
“好好,你去剥葱,我来切肉,去,拿几个辣椒,多抓一把,有没有生姜?”
右客跑出去,拿来辣椒和生姜,刚刚坐到灶孔前,往灶里塞进一把柴,寒枫又喊道:“蒜呢,鱼香肉丝少不了蒜哩!快剥……”右客又去剥葱拔蒜,屋里屋外地跑,忙得上气不接下气。
寒枫边切肉,还没忘了问:“开会的人多吗?”
“一坝子哩。”
“这么多呀。”寒枫心凉,手上功夫也不麻利了。他怕会上扯到自己的事。
右客没想到这一点,补充说:“今天的会和往常完全是两个样子,往常开社员大会,会场上好似鸭子淘塘一般,呱呱呱!只听台下嚷,听不到台上你的讲话,会还没完,人已黄花鱼一样,溜边了。今天不同,坝子里鸦雀无声,开了一个时辰,也没有一个人溜边,竖着耳朵听哩。”寒枫真想去听听,说了些么子那么吸引人,可武岳交办的事更重要,一定要把饭菜弄好。
忙得满头大汗,大碗小碟,五彩六色,荤荤素素,弄了一桌。就等鸡汤上席。等大家开始端酒杯,就打鲜鱼汤。鱼汤要热,凉了有一股子腥味。
右客在喊:“寒枫,寒枫,快来……”寒枫跑出门。右客道,“人都走了……”
果然,坝子里没人了,群众散了,干部也没了,走在最后的是武岳。寒枫顾不上双手的油腻,上去扯武岳的衣襟,道:“你们还去哪儿?”
“魏老伯家。”武岳眉毛一皱。
“还在那儿开呀?”
“吃饭。魏老伯杀羊子请王沂蒙。”
“就在这儿吃呀。那羊子膻气重,有么子吃头……”
武岳未等寒枫把话说完,厉声训斥道:“人家是一片真心,你以为你这里大碗小碟,摆得满满一桌子,就有吃头呀?”甩开寒枫的手,气冲冲地走出大门。
右客追出来,问:“这一桌子菜怎么办?”
寒枫痴呆呆地看着一群人渐渐远去,懊恼地叹口长气,道:“喂猪!”
这些话,武岳和方舟都没听见。他们并肩走着,武岳问道:“方书记,我刚才讲的话,有漏子没有?”
方舟道:“检讨得还比较深刻,态度也还是诚恳的,就是关于金鸡水库是怎么下马的,你少说了一句话。这件事情,我们一定要彻底追查清楚。”
武岳道:“对对,这件事,我们一定要追查清楚。”
远远就看见王沂蒙一行人站在魏家地坝里。走拢后,方舟把武岳、林晨芳介绍给王沂蒙。
武岳道:“我们云丰县对不起你父亲,对不起你们老王家呀。”
王沂蒙道:“县长的讲话我路过时听到一大半,讲的真诚。有你们两位党政领导配合,金鸡水库还有希望。”
方舟道:“金鸡水库有益四十八寨的防洪防旱,还能发电,一定要上的。”
王沂蒙点点头:“众志成城。”
席桌就摆在地坝里,两桌;简单,萝卜烧羊肉两大盆,炖鸡汤两大碗。
山东人善饮,女子也不例外。王沂蒙喝酒端大碗,自称“母夜叉孙二娘”。同行的男士中有自称“武二郎”的,可连饮十八碗过景阳冈。有人说,武县长姓武,武二郎的头衔该武岳。武岳想想也是,他在家排行第二,不是二郎么?便不推辞。其实,他高兴。这群众大会一开,心里踏实了。他颇为自己的领导艺术得意。
寒枫也算乖巧,抬了一坛泥封瓦罐酒过来,怕有30斤,说是家酿陈年老窖,尽管敞开肚皮喝。
喝高兴了,开始划拳,吆五喝六。
武岳高兴了,对王沂蒙说:“猜拳行令,历来是我国酒文化的重要内容,大抵言之,猜拳是大众化的娱乐,而行令是文人的雅事。不过也不尽然。‘猜拳’是书面语言,口头上习称‘划拳’。两种说法都有意思:‘猜’着重心理活动,而‘划’着眼于动作。‘划拳’还有另一雅称,叫‘拇战’,我以为最为形象生动,所以经常在‘拳友’中提倡。最近又听到‘手上芭蕾’的称呼,那就更将其艺术化了。这可能与一些人出手时讲究指法有关。我在梁实秋怀旧散文中看到‘拇战’一词。一查《现代汉语词典》,果然还有此词条,看来还并非梁氏的发明。梁秋实的散文提到一段佳话,沂蒙,是有关你们山东的。说抗战前夕,在青岛国立山东大学任教的梁实秋、闻一多、杨振声、赵太侔等八位知名学者经常于闲暇时聚饮,斟尽绍酒一坛,且每饮必辅以拇战,兴致极高,时人戏称为‘饮中八仙’。正好其中有一位女士,充当了‘何仙姑’。”
武岳说得条条是理,有出处,有学问,大家都停止划拳喝酒,聆听教诲,武岳也就来劲了(今下午力挽狂澜,他高兴),更是侃侃而谈。
“说起来简单易行,连儿童和文盲都能熟练掌握的游戏,竟会长盛不衰,成千上万的人乐此不疲,我曾对此大惑不解。后来自己参战多了,领略了其中的情趣,便慢慢悟出了其中的奥妙。不愿私藏于心,且让我一一道来,好不好?”
众人拍手,连声道“好”。
武岳索性站起来,走到两张桌子中间说:“要学会拇战诚然容易,但精于此道亦难矣哉。这是因为,玩要猜测对方出的指数,又要提防自己被对方‘捉住’,还要心、眼、手、口并用,自己出指叫数、看对方指数、加指数定胜负以及决定暂停或继续,这一切都在刹那间同步进行,具有高度的综合性。如果说,这是一种很好的智力游戏,一点也不过分。此其一也。”
“拇战竞争性强。能满足常人皆有的好胜心理。而且其过程和结果往往出人意外,具有戏剧性。有时交锋开始一拳即定胜负,犹如一锤定音,赢家面有喜色,而输家则沮丧不堪。而有时连战十余回合仍未见分晓,甚至一连几次‘喜相逢’。每当出现这样的精彩局面,不但参战双方神采飞扬,旁观者也会齐声喝彩,连声叫好,而‘酒司令’则要提议加酒了。还有,由于初学者不懂诀窍,随意出指,无规律可寻,往往令老手头痛,难于应付,以致反而容易败北。这在‘拳坛’被称为‘正规军怕游击队’;近来又有人借用麻将术语,称之为‘黄棒手硬’。此其二也。”
“其三,乃在于拇战场合愉快活泼的氛围。虽然拇战以个人比赛为基础,但实际上是一项集体游戏,一般至少也要四五个人参加才容易提起兴趣,所以有‘两人不划拳’之说。当拇战时,无论是参战还是观战,人人都十分投入。赢家得意洋洋,可以随意‘踏屑’对手而不必忌讳什么,而输家岂能服气,不免反唇相讥,甚至可以‘上诉’再来一次。这种相互戏谑若在平时,怕要因此而反目了,而拇战之时却会带来欢乐的气氛,引起阵阵哄笑。”
“其四,乃在于拇战的‘公平’性。对此我在年轻时曾打油两句予以概括,每遇战事,即告知于拳友,没有不认同的,以至于小范围的流传开了。其词曰:‘拇战最公平,拳酒各输赢’。即是说,输了拳便赢了酒,反之,赢了拳便损失了酒,岂不十分公平?一者得到精神上的胜利,一者却得到物质上的实惠,真是两不相亏。”
众人见说得精彩,又很有道理,便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
武岳说得得意了,在两张桌来回走动,像是演说。
方舟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武岳指手画脚,心想:“武县长今天怎么啦?平时他稳重,矜持,今天一反常态,变了个人似的。”
“以上只是对拇战盛行历久不衰的原因作了一番探究,而拇战的诸多情趣则只有身临其境,久历沙场,方能尽得其乐。当然,和任何事物一样,拇战也有其消极的一面,自不待言。窃以为拇战的副作用主要在于‘促饮’。酒者,已成为人类不可或缺之尤物,少饮有益,过量有害,已取得人们的共识。而拇战一起,往往为争强斗胜而难于收场,罚酒又非喝不可,这就容易饮酒过量,甚至致醉,不免伤身误事,于公于私,皆不利焉。其次,在公共场所,划拳捋袖,形象欠雅,夜深人静,若拇战仍酣,声震屋瓦,噪声扰人,均为其弊。因而我提出十六自诀,与拇战同好共戒之。诀曰:‘适可而止,不醉为度,择时择地,好而无瘾。未知诸君以为善否?’”
众人连连叫好,干杯。王沂蒙喝高兴了,道:“我也献个丑。我没县长的学问大……”
“此言差也。你是留美博士。”
“中国文化你是专家。我朗诵一首诗,我同学写的,诗人,且善饮。诗的题目《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
“这叫法好。‘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写得出这样的诗句的人必是酒仙无疑。”
“李太白一样的人物。”众人赞叹。
王沂蒙开始朗诵:
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
对于人与神皆具有魅力
怎么也难以拒绝诱惑
饮了醉醉了饮世代延续
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
既让你怕惧又让你沉迷
她像水一样纯净温柔
又像火使你的血液鼎沸
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
她是艺术灵感的催化剂
无论是文豪诗仙画圣
都甘愿做它恭顺的奴隶
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
让欢乐升温将痛苦麻醉
难以设想无酒的世界
那将是何等的平淡孤寂
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
竟也是罪恶灾难的缘起
忧世之士欲将其戒绝
滔滔的酒洪仍漫堤四溢
酒是这样的一种液体——
与人类有种奇特的关系
你无法对其衡量利弊
她永远与你亦友亦敌
王沂蒙的朗诵刚完,众人就举杯:“喝,酒是一种这样的液体……”
山东来的一位女同志,年龄比王沂蒙稍大,据陈学军说,是清华水利系毕业的。方舟问:“她还带了水利专家来?”那女的站起来道:“金鸡寨是三峡地区贫困的山寨。俺听说了,为了招待俺,一位大伯把仅有的山羊杀了,另一位大伯宰了下蛋的母鸡,俺们听了特感动。俺沂蒙山有位红嫂,为支援革命,喂乳汁、熬鸡汤喂受伤的小战士。俺唱支《红嫂》插曲,表表俺们的心意。”
炉中火放红光
我为亲人熬鸡汤
添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
饮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
愿亲人早日养好伤
为人民求解放早上前方
……
这一下,更使酒席气氛达到高潮。
武岳高兴,多喝了几杯,仰天道:“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唯酒无量,不及乱。’”
魏捷道:“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他又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