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要明。第二天果然是个好天气。太阳从七姊妹山顶照下,把金鸡寨映得像是五彩斑斓的雄鸡。
头晚喝过了,头就有些痛,却没有影响今天祭奠王喜来的活动。
为了土葬王喜来,魏捷冒死签字,结果丢了官。官是丢了,王喜来按金鸡寨人的意志,埋在寨子东头的山包上,正好望见水库。按风水先生的测算,左朱雀,右白虎,背靠七姊妹山,怀抱清溪河,风水好着哩。
王喜来的坟倒是简朴,一个土堆,面前一块石碑,上面一行字:山东好人王喜来之墓。用魏捷与村人交谈时的话说:“我已经退了一步了。你们埋人就要不显山不露水,免得有人看见不高兴,闹大了要平坟,那就害苦了王喜来大哥了。”于是埋是偷偷的,墓也就一个土堆,没有抹水泥。
两年了,坟上长满青草。坟旁有一个石墩,魏大伯时常来坐坐,与王喜来拉拉话。
全寨的人都出动了。四公公殿的弘志方丈带三个和尚,还有居士也来了。披着袈裟的和尚走在祭奠队伍中十分抢眼。太阳一照,红袍黄线条金光闪闪,活像金鸡。庙里的响器一路吹打。
王沂蒙确实感动了。一路流着泪。
沂蒙的同事们抬着两株酸枣树、一筐土走在王沂蒙的后面。再后是方舟、武岳一行人。再后是群众。
坟前燃香烧纸,王沂蒙跪拜。
魏老伯帮山东客人把两株枣树栽在坟两旁,王沂蒙把筐子里的土一捧一捧撒在坟上,一边撒一边流泪,一边说:“爹,女儿来看你来了。爹,你睁开眼看看,全寨子的老少爷们儿都来了,县里的领导也来了。他们在你的碑上刻下‘山东好人’,你该闭眼了……俺带来了沂蒙山的酸枣树,种在你面前,带来了沂蒙山的土,撒在你身上了,这是俺爷爷叫俺带来的,让你听听家乡的树叶的响动,闻闻家乡的泥土的芬芳……”
金鸡寨一群老少爷们儿开始唱歌了。歌师傅领头,边走边唱。唱的是《花文、闹热亡魂歌》。
歌师傅:哦荷荷啊啊哦荷哟——
你看那桃花水中鱼在跃呀,
那风吹急水又起波涛哟。
那亡者今日里啥归西的去哟,
我们是闹热亡魂啥过今朝哟。
哦荷荷啊啊哦荷哟——
你看那左边一划人不成字呀,
那右加一划不认人哟。
那人字当中又加一划呀,
那我们个个唱起呀更有精神。
众合:是哟,啊荷啊荷哟,
哦荷荷荷吔,哎荷呀荷——
歌师傅:三月菜花你看它遍地的黄哟,
那父母为儿啥昼夜哟忙哦。
那父母的财产儿受的享啊,
那娘打篾背啥女儿背哟。
众合:是哟,啊荷荷啊荷荷哟,女儿背哟。
花文,是重庆土家族闹丧民歌之一,一般在丧葬前夜举行的“坐夜”吊唁活动中演唱。土家人有“死犹生”、“死犹超脱”等文化观念,故在吊唁活动中并不总是大悲大戚。在整个祭奠活动中也安排一些娱亡人,亦娱生者的歌舞节目。“花文”就是渲染这样的气氛的歌谣。
又唱起了《穿花歌》:
说我不唱就不唱,
我只想起这一段。
这一排呀全是花:
双双对对豇豆花,
摇摇摆摆杨柳花。
红红白白桃杏花,
八九月里海棠花。
十冬腊月枇杷花,
隔年动身刺刺花,
……
方舟对众人说:“我算是明白了,大家为何要把王喜来埋在这儿,这儿看得见大坝。喜来先生是山东好人,也是我们四十八寨的好人,是七姊妹山的雄鹰。我们一定要把金鸡水库建好,才对得起喜来先生。”
王沂蒙说:“金鸡寨的众乡亲、老少爷们儿,俺一看到俺爹的坟头写着‘山东好人’,俺就忍不住掉泪了。给俺爹这么一顶桂冠,那是给俺老王家挂金匾呀。俺来时,俺爷爷说,你去看看吧,三峡人好呀。他们背井离乡为了啥,我昨天见到四婶,她把土地让出来又为啥?三峡好人呀。你们知道,俺带来的人是做啥的,搞水利的,搞发电的,是俺爷爷给俺派来的。俺爷爷说,你爹的骨头都埋在那儿了,你不修好水库能安他的心?俺在这里宣布,只要云丰县有决心,俺再投资一千万,建好金鸡水库!俺也要像俺爹一样,年年来督战,住在大爷家,直到水库蓄水发电!”
方舟紧紧握住沂蒙的手,直说:“谢谢,谢谢……云丰县人民感谢你。”
祭奠过后,武岳留下来,与魏捷一道,处理移民补偿问题。林晨芳、陈学军与王沂蒙研究水库开建的技术问题。市里有会,方舟先赶回云丰县,明天去重庆。
车返回云丰县,行至渡口码头。渡口停了好多船,码头一片混乱。一艘堆满货物的铁驳货船上,好像出了什么事。在盖货的油布上站了好多人,正掀开油布把一袋袋的东西抛进江里。袋子显得沉甸甸的,掉进江里时,溅起很大的水花。货船上和码头上有不少人在推推攘攘,争吵、奔跑,追打。旁边船上也有人在叫喊,岸上有很多人在围观。
方舟对司机说:“出了什么事啦?开过去看看。”
一个满脸是血的工人冲到方舟车前,哭喊着:“当官的,你们来管管吧,化肥厂的人也太霸道了……”
方舟打开车门,下了车,道:“慢点讲。发生了什么事?”
满脸是血的工人道:“我们是供销联社的,我们单位购进了一批化肥,从外地运来的,化肥厂来一百多人不让卸船,把化肥往河里倒……”
方舟一听,拨开人群,往船边走去。司机跟在他后面。方舟被一群拿棍子的汉子拦住了。
一个拿棍棒的汉子道:“不许过来,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县委的。”
领头的汉子道:“中央的也不行,我们只听刘剑锋的。”
“刘剑锋是谁?”方舟觉得这名字好熟。
“放肆!这是县委书记,让开!”司机小李道。
领头的汉子被小李的态度镇住了,愣了一下,让开一条路。
方舟和小李经过几条船,来到打架的货船上。方舟走得急,差点跌了一跤。
方舟大声道:“都放下!不许打架!”
小李也大声喊:“谁不听话,就抓谁!快打电话,叫公安局快来抓人!”
这么一吼,几十号人住手了。有人在骂,有人在哭……货船上的化肥已经有一半被扔进江里。方舟气愤了,道:“是谁叫你们这样干的?这叫搞破坏,懂吗?谁叫刘剑锋?把刘剑锋给我叫来!”
一个汉子道:“刘剑锋是我们的厂长,这事与他无关,我们是自发的。”
“好大的胆子,你还‘自发’,这叫犯法!”
一队公安干警冲上船来。
方舟道:“把带头打人的先抓起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管是自发的,还是有组织的,凡是参加扔化肥的,都要登记名字,打人的更要查清楚,一个不漏掉。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一群人看来是不服气,嚷嚷道:“处理吧,怕什么!我们都是化肥厂的工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随便怎么处理都行。砍头也不过碗口大个疤。反正工厂停产了,一家人没有饭吃,也活不成。”
方舟冷静了一些,问:“化肥厂停产啦?”
“供销联社从外面购进化肥,我们厂的产品卖不出去,不停产怎么办?”
“你卖你们的,人家卖人家的,有什么相干?”
“他们一吨便宜80多元。”
“可现在搞的是市场经济,不能搞地方保护主义呀……你们厂的产品为什么要贵这么多钱呢?”
工人七嘴八舌,最后一个人说:“这个我们也谈不清,这要问厂领导。”
方舟道:“好,我会去你们厂的。可市场要开放,不能搞地方主义,关门办经济,这一条是要坚决杜绝的,不然外地企业怎么进来?怎么公平竞争啊?”
正说着,一个中年人跑过来,道:“是我的责任!方书记,是我的责任!我来晚了……”来人哭丧着脸。“我是刘剑锋。”
方舟很生气,道:“刘剑锋,你这阵子才跑来,干什么去了?你看看你的工人在干什么?在当打手,在犯罪呀……”
“方书记,我去市里办事去了,刚回来,回厂才听说出事了,我马上赶了过来……我管教不严。”
“是不是你的责任,等调查后自然会清楚。现在你协助公安局的同志先清点你们厂的人,是党员干部参加打人扔化肥的要登记清楚,然后把人带回厂。”
供销联社的人问:“那我们的损失呢?”
方舟道:“扔了多少化肥,就由化肥厂赔多少。总得给搞破坏的人一点沉痛的教训吧。”
刘剑锋和化肥厂的人一脸沮丧。
两天后。天黑尽了,客厅里只林晨芳一人守在饭桌前看文件。
桌上的鱼一点热气都没有了。
女儿新月在小屋里做作业。
墙上的钟敲了八下。林晨芳摇摇头,起身拨通方舟的手机,道:“你在哪儿?已经回来了还在办公室,多少时间了还不回家?”
其实林晨芳也是下午送走王沂蒙才松了一口气。王沂蒙感觉与云丰县干部合作很满意,特别赞扬林晨芳的丈夫方舟,林晨芳听了当然高兴。
王沂蒙说,要是方舟前些年就是云丰县的书记,她爹就不会走,他完全是气死的。林晨芳同情,但不便说话,因为那时是武岳在当政,武岳是她和方舟的恩师,她怎么会对有恩于自己的老师出言不逊呢?同时,她又在想,武岳当时在对待金鸡水库的问题上没有引起重视?是疏忽,还是重大失误?依武岳的工作能力,这么一个重要的引进项目怎么能熟视无睹?在金鸡寨两天,林晨芳陪王沂蒙在淹没区跑,又去灌区;王沂蒙是吃得下大苦的闺女,别看她是留美博士,穿一身名牌时装,在淹没区,踩泥潭毫不犹豫,在灌区,与农民交谈,一屁股就坐在田埂上。
几天来,林晨芳的颈椎病犯了,脑部供血不足,一路眩晕。回来后马上上县中医院开了两副药,同时还没有忘了上鱼市买条花鲢——这一段时间方舟在乡下跑,吃不好睡不好,明显地痩了。
林晨芳把鱼端回厨房。灶上在熬中药,药罐上腾腾冒气。回到厅里,林晨芳继续整理文件。她是在起草云丰县与沂蒙的公司进一步投资建设金鸡水库的协议条文。
这次去金鸡寨对林晨芳的震动很大。林晨芳担任对口支援办公室主任时,金鸡水库已下马,自然不在她的视线之内。她只听说有这么个失败的项目,并没有过多留意。这次来,与王沂蒙一道考察,才发现这是个极好的项目,利国利民,对云丰县的发展有极大好处。而且,看到金鸡寨及下游一带农民生活的艰辛,更增加了她对弄垮这个项目的人的仇恨。对口支援的多少好事都让这群人搅浑了。库区的发展就这么磕磕碰碰的,这一磕碰,移民们就苦啦……这次,金鸡水库的重建,她一定要协助好,守护好,不能让王沂蒙再次伤心了,那样,我们三峡人就真的对不起人了。
方舟回来了。道:“说早些回来,有这么多事,菜都凉了吧……新月呢?”
新月从自己的屋里飞跑出来,去父亲脸颊上亲了一下。
方舟闻到药味。问:“好大的药味,晨芳,你哪儿不舒服?”走进灶房,看见灶上熬的药罐,“又是颈椎病?”
“回来就好多了……”
林晨芳汇报完在水库大坝上移民反映的情况,及她的处理意见。最后说:“武县长还在金鸡寨,他能很好地处理水库移民问题的。”
“你真的相信他能处理好?”
方舟的问话漫不经心,林晨芳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她抬眼看,方舟的眼光是逼人的。
“你在怀疑?我昨晚就看出来了。武县长喝酒好豪放,你却冷冷地坐在一边,拿眼瞄他,你似乎在看他表演。方舟,你变了,你变得世故了,不真诚了,连自己的老师都要……”
“你莫说得那么严重。”方舟有意把严肃的话题冲淡一些。“不要扯到我和武县长的关系上去。其实,有些事你也是有看法的。例如,你在电话里劝我不要去金鸡寨。你不晓得金鸡水库的内幕,你至少晓得有问题,晓得那是烧红的炭圆,怕我惹火烧身。是不?”
晨芳不语。
“晨芳,这我就要批评你了,你不晓得也就罢了。你也觉察到了,虽然是隐隐约约的,可不给我说,阻止我去,这就不对了。你看到那些下跪的移民,看到金鸡水库确实存在问题,你不心痛?你不想一想你这个对口支援办主任的责任?武县长主动承担了责任,他这种态度是对的。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我总觉得问题没有这样简单。我也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大包大揽,把一些问题给掩盖了,像林中升起的雾岚,使你看不清林子里藏着的东西。良子被关15天,谁同意的?魏捷告状几年,谁都不理,反倒撤了人家的职?陈学军更惨,身败名裂,妻离子散,谁的决定?金鸡水库的移民问题,王喜来的资金,水库的下马,县领导就一点没觉察?直到昨天才在群众大会上说,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魏捷、陈学军,娘打了细娃,打错了。仅仅是打错了吗?在昨天的群众大会上,我也高兴,我希望我们云丰县的干部都要像武县长一样,高风亮节,勇于承认错误,勇于承担责任。可事情真的就那么简单吗?现在我细细思量,我不知道……”
看着丈夫陷入思索的表情,那越来越流露出痛苦的话语,丈夫对自己的批评引发的生气完全没有了,晨芳坐在丈夫的身边,手抚弄着丈夫的头发,小声地道:“希望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她是担心,她是怕丈夫一上任就陷入复杂的矛盾旋涡中,要是有一天,丈夫不能自拔,怎么办?“你放心。”方舟看出晨芳的担心,把她的手从头发上拿下来,紧紧握住。“昨晚,我的心思让你看出来了。我是觉得武县长有些表演成分,这想法是不对的。我不该那样去猜测人家。我会主动与武县长搞配合,搞好工作的。哦,对了,武县长关节炎发了,你帮我记好,明天去买几副膏药,最好的,我让张耀送到金鸡寨去。”
钟敲了九下。
“你坐下,我来。”方舟把林晨芳按在椅子上,道,“新月,我端菜,你添饭。”
三人吃着饭。方舟问:“王沂蒙最后走说什么了?”
“她说,有你这样的领导,这二期工程能搞好。”
方舟想了想,道:“那她还是对我们不放心呀……我们这次一定要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