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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六号病房(7)

“我已经告诉您了:八十六卢布……其他一无所有了。”

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认为医生是个诚实、高尚的人,但仍然怀疑他至少有大约两万卢布的家产。现在得知安德烈·叶非梅奇是个穷人,无以维生后,他突然哭了起来,拥抱了自己的朋友。

十五

安德烈·叶非梅奇住在女市民别洛娃的一所有三个窗户的小屋里。这间屋不算厨房只有三个房间。其中两个有临街的窗户,医生住了,第三个房间和厨房则住着达里尤什卡、女市民和三个孩子。有时女房东的相好来过夜,这是个醉汉,每到夜里大吵大闹,闹得孩子和达里尤什卡饱受惊吓。他一来,往厨房里一坐,开始要伏特加酒,大家都变得很拥挤,于是出于怜悯,医生把哭泣着的孩子带到自己房里,安顿在身边的地板上。这给他带来巨大的快慰。

他照旧在八点钟起床,喝过茶后就坐下来阅读旧的书刊。买新书他已经没有钱了。不知因为是旧书,还是可能因为环境的改变,阅读已不能将他深深吸引,而使他觉得疲倦。为了不在无聊中虚度光阴,他为自己的藏书编了详细目录,往书脊上贴上小标签,他觉得这种机械呆板、耐心细致的工作比阅读更有趣。单调细心的工作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使他陶然忘我,他什么也不想,时间却飞快地流去了。甚至坐在厨房里和达里尤什卡一起洗马铃薯或从荞麦米中挑拣杂质,他也觉得有趣。逢星期六和星期天他便去教堂。站在墙边阖上眼的时候,他听着圣歌,想着他的父亲、母亲、大学、宗教;他心中觉得安宁、忧郁,然后在离开教堂时他遗憾自己的工作这么快就结束了。

他两次到医院去看伊凡·德米特里奇,为的是和他聊聊。但是两次伊凡·德米特里奇都异常激动和恼怒,他要求让他安宁,因为对于空洞的闲聊他早已厌倦,说为了所受的一切苦难他只求该死的卑鄙小人们给他一个奖赏—单独拘禁。难道连这一点都拒绝他吗?当安德烈·叶非梅奇两次向他道别并祝他晚安时,他吼着说:

“见鬼去吧!”所以安德烈·叶非梅奇现在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第三次去看他。而内心里却想去。

往常安德烈·叶非梅奇在午后要在各个房间里来回走动,想想心思,如今从午餐后到晚茶,他就脸向靠背躺在沙发上,沉浸在怎么也排遣不掉的无谓思绪中。他感到委屈,他工作了二十多年,可是竟然既无养老金,又不发一次性津贴。确实,他工作得并不尽心,可是所有的公职人员不论他们工作是否尽心都领养老金。现代的公正就在于官阶、勋章和养老金,不是对道德品质和能力的奖励,而是对所有公职的奖励,无论这公职尽得怎么样。为什么他一个人竟要成为例外呢?他不好意思从小铺子门口走过和面对女房东。为了喝啤酒他已经欠了三十二卢布。女市民别洛娃那里也欠了钱。达里尤什卡悄悄卖掉旧衣服和旧书,向女房东谎称医生很快会得到一大笔钱。

他生自己的气,因为在旅行中花光了积蓄起来的一千卢布。

这一千卢布怎么说在现在也能派上点用场!他恼恨人们不让他安宁。霍鲍托夫把不时看望有病的同事看做自己的责任。安德烈·叶非梅奇觉得他身上样样东西令人讨厌:无论吃得饱饱的脸色,还是令人难受的宽容语气,还是“同事”这个称谓,还有那双高统靴子;最叫人反感的是他认为自己有责任给安德烈·叶非梅奇治病,而且以为他确实在看病。每次来访他都带来小瓶溴化钾和一些大黄丸。

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也认为自己有责任看望朋友,帮他散心。每次进屋来看安德烈·叶非梅奇,他都故意装出无拘无束的样子,不自然地哈哈大笑,开始告诉他,说他今天气色很好,说上帝保佑,他正往康复方向发展,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实际上是他认为自己朋友的病情已经没有希望了。他没有偿还自己在华沙欠的钱,所以被一种沉重的羞耻感搅得很苦恼,因此也就努力笑得响一些,说些更可笑的话。他的笑话和故事似乎没完没了,无论对安德烈·叶非梅奇还是他自己,都是很难受的事。

他在场的时候安德烈·叶非梅奇通常面向墙壁躺在沙发上。咬紧牙关听他说话;一层层的怨愤之情在他心头累积起来,每次朋友看过他后,他就觉得这种怨愤越积越高,仿佛涌向喉咙口了。

为了压制这些无意义的感情,他赶紧去想,无论他自己,还是霍鲍托夫和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早晚都得死掉,在自然界不留下点滴痕迹。如果设想一百万年后有一个精灵在太空从地球旁边飞过,那它看到的只是泥土和光秃秃的岩石。一切———无论文化还是道德规范———都没有了,连野草都不长。面对小铺子老板的羞耻,什么东西也不是的霍鲍托夫,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沉重的友谊,都有什么意义呢?所有这一切都是荒诞无稽、微不足道的。

然而这些想法已经无济于事。只要他一设想一百万年后的地球,岩石后面就露出了穿着高统靴的霍鲍托夫,或者紧张地哈哈大笑的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甚至还听到羞人答答的细语:“至于华沙欠的那笔钱,亲爱的,这几天就还……一定还。”

十六

一天午后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到来时,安德烈·叶非梅奇正躺在沙发上。凑巧这时霍鲍托夫带着溴化钾也来了。安德烈·叶非梅奇吃力地抬起身子,坐着,双手支在沙发上。

“亲爱的,今天啊,”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开始说,“您的脸色比昨天好多了。您看上去精神很好!真的,很好!”

“快啦,快好啦,同事,”霍鲍托夫一面打着哈欠一面说。“大概您自己对这档子麻烦事也厌烦了。”

“咱们一定会好!”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乐呵呵地说。“咱们还能活上一百年!一定的!”

“一百年倒不一定,但是活二十年绰绰有余,”霍鲍托夫安慰说。“不打紧,不打紧,同事,别泄气……您会把阴影带走的。”

“咱们还得让别人看看!”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大笑起来,拍了一下朋友的膝头。“还得让别人看看!明年夏天会有机会去高加索,咱们骑马走它个遍—咯!咯!咯!等到从高加索回来,你瞧着吧,恐怕得到婚礼上溜溜。”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狡黠地眨眨眼。“我们要给您办喜事,亲爱的朋友……给您娶个媳妇儿……”

安德烈·叶非梅奇突然感到积蓄的怨愤已经涌到喉咙口;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庸俗!”他说着迅速站起来向窗口走去。“难道您不明白自己说的话庸俗吗?”他想继续用柔和、礼貌的语气说下去,但是和他的愿望相反,他突然握紧双拳,将它们高举过头。“别烦我了!”他涨红了脸,浑身颤抖,叫喊的声音已不是自己的了。“滚!两个人都滚,两个人!”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和霍鲍托夫站起来,起初用不解的目光,继而怀着惊恐盯着他。

“两个人都滚出去!”安德烈·叶非梅奇继续吼着。“麻木不仁的家伙!傻瓜蛋!我既不需要友谊,也不需要你的药,麻木不仁的家伙!庸俗!讨厌!”

霍鲍托夫和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手足无措地面面相觑,退到房门口,出去到了穿堂间。安德烈·叶非梅奇抓起装溴化钾的药瓶跟着他们扔了过去,药瓶啪的一声在门槛上砸得粉碎。

“见鬼去!”他用带哭的声音吼道,同时向穿堂间跑去。“见鬼去!”客人离去以后安德烈·叶非梅奇像打摆子一样瑟瑟抖着,躺到了沙发上,口中还久久重复着刚才的话:“麻木不仁的家伙!傻瓜蛋!”

待他心里平静下来,他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可怜的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现在一定感到非常羞耻,心情沉重,这一切都是那么可怕。以前从未发生过类似情况。脑子和分寸到哪儿去啦?对事物的理解和哲学的冷静到哪儿去啦?

因为羞惭和对自己的恼怒,医生一宿未眠,上午十点左右他出发去邮政支局,向支局长道了歉。

“咱们不去想发生过的事,”深受感动的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叹息着说,同时紧握着他的手。“谁再提过去的事,就让谁瞎眼。留巴甫金!”突然间他大叫一声,使得邮局的人和顾客都为之一怔。“端张凳子来。你等一等!”他对一个从营业窗递进一封挂号信的女人大声说。“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呢?咱们不去想过去的事,”他转向安德烈·叶非梅奇,和气地继续说。“请您坐下,朋友。”

他默默地抚了一会自己的双膝,然后说道:

“我压根儿没想到过向您抱怨。疾病是无情的;我理解。您的发作昨天曾使我和医生吃惊,所以我们后来谈您谈得很久。亲爱的,您为什么不想认真关心一下自己的病?难道可以这样吗?请原谅友善的坦率,”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开始悄声说话,“您居住在一个极端不利的环境里:拥挤、肮脏、没有人照料您、无钱治疗……我亲爱的朋友,我和医生一起衷心地恳求您,听从我们的建议吧:住到医院去!那里有健康的饮食,又有照料,又有治疗。叶甫盖尼·费奥多雷奇虽然说话不中听,那是我们之间说说,但是精通业务,完全可以信赖。他向我保证会关心您。”

安德烈·叶非梅奇被真诚的同情和突然闪耀在邮政支局长面颊上的泪花感动了。“可敬的朋友,别相信!”他把手搁在胸口,开始轻声说。“别信他们!这是个骗局。我的病只在于二十年来我在全城只找到了一个有头脑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个疯子。什么病也没有,我只是落入了一个魔圈,而且没有跳出这个魔圈的出口。我无所谓,做好了一切准备。

“住院吧,亲爱的。”

“我无所谓,即使跳进陷阱。”

“答应我,亲爱的,您将在各方面都听从叶甫盖尼·费奥多雷奇。”

“好吧,我答应。不过,可敬的朋友,我落进了一个魔圈。现在所有的事,甚至我朋友们真诚的同情,都将导致一个结果,那就是我的毁灭。我正在毁灭,而且有勇气意识这一点。”

“亲爱的,您会康复的。”

“说这个干吗?”安德烈·叶非梅奇恨恨地说。“很少有人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体验到我现在的感受。如果人们告诉您,说您患了肾脏不行或心脏扩大之类的毛病而且您将进行治疗,或者说您是疯子或罪犯,一句话,就是人们突然注意起您来,那您就会知道您落入了一个魔圈,您休想从中出来。您竭力想走出来,您却更加陷入迷途。您投降吧,因为任何人的努力都救不了您。这就是我的感受。”

这时营业窗口已聚了好多人。为了不妨碍工作,安德烈·叶非梅奇就起身告辞。米哈伊尔·阿维里扬内奇再次取得了他的允诺,一直送他到临街的门口。

同一天傍晚前,霍鲍托夫穿着短大衣和高统靴,突然来到安德烈·叶非梅奇家里,说话的语气,似乎昨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我是有事找您来了,同事。我是来请您的:您愿意和我一起进行一次会诊吗,啊?”

考虑到霍鲍托夫是想通过散步让他散散心,或者真的想让他挣点钱,安德烈·叶非梅奇穿好衣,就跟他走到了外面。他很高兴有机会补救昨天的过错并且与他和解,所以在内心里感激霍鲍托夫,后者只字未提昨天的事,看样子已经原谅他了。很难期望这个粗野的人会有如此委婉的态度。

“您的病人在哪儿?”安德烈·叶非梅奇。

“在我医院里。我早就想让您看看了……这是个极其有趣的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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