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日,黄昏后。
当老瘪说着好风好风时,日军衡阳战役总指挥、第十一军团司令横山勇下令向守卫衡阳的第十军所有阵地发射毒气弹。
随着横山勇一声令下,一千余发毒气弹,陆续朝第十军阵地射去。
第十军军部。
“军长,预十师报告,他们的阵地被日军毒气弹攻击。”
“第三师阵地亦遭毒气弹攻击。”
“第一九〇师也遭到毒气弹……”
……
“什么?我阵地全面遭受毒气弹攻击?!”方先觉沉吟了一下,这位在战前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敌况都进行了分析的将军,没想到敌人竟然这么快就使用毒气弹。
方先觉旋即命令,将军部所有的防毒面具立即下发!
“军长,我们现有的防毒面具,还不够各师的下属军官使用啊!”
方先觉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道:
“将军直属部队所有的防毒面具收集来,火速送往阵地,尽先发给炮手和机枪射手。立即通知各部队,无防毒面具者,尽速以湿毛巾捆住面部……并严令各部队不得慌乱……”
在军长的命令还没下达到各部队时,各师的师长已经下达了不得慌乱、速将毛巾浸湿以抵御毒气的命令;在师长的命令还未下达时,各团营长已经下达了类似的命令;而在各团营长下达类似命令之前,连排长们,也已经做了应急部署……这支早就和日军进行过多次较量的部队,知道如何应付突然而至的变故。如果非得等到军长的命令来时才采取措施,那毒气,只怕早已将阵地上的人害得差不多了。因为军长的命令,是根据排连长一级一级报上去的情况,才作出的。这中间往返过程所耗费的时间,足以让毒气放肆逞凶。
而对于老兵们来说,他们更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当毒气弹一发射到阵地上时,老瘪和宫得富他们这些老兵们喊声不好,便将头伏下,紧贴着地面,迅速将随身所带的毛巾重叠,以水浸湿,捆扎到脸上。只有老涂他们那些新兵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傻乎乎地愣着。
“老涂,毒气!”老瘪急得大喊。
老涂仍然傻乎乎地愣着。老瘪只得跑过去,将老涂一把按倒。
老瘪将老涂的头按入泥土中,老涂还是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只是使劲挣扎。宫得富看着老涂那样儿,心里不由地好笑。
老涂将头从泥土中挣扎出来,喷出一口混着灰土的唾沫,叫:
“你要捂死我,捂死我啊?!”
“你他妈的别吭声,别吸气,这是毒气,毒气来了!你他妈的把头伏下、伏下!”
老瘪去搜老涂身上的毛巾,老涂却没带毛巾。
老涂在进入阵地前,想着带那毛巾干什么呢?这热死人的天,毛巾唯一的用处只有擦汗。他老涂擦汗用不着毛巾。他老涂连洗脸洗澡都不用毛巾。他老涂看着发给他的毛巾,舍不得用。他老涂得将毛巾收留起来,等打完仗后,带回家去,给他的水姐……
老瘪一把脱下自己的军衣。
老瘪要宫得富快拿水来,宫得富晃了晃水壶,示意水壶里的水已经用光。宫得富又将水壶盖子扭开,将壶口朝下,然后以手指了指自己嘴上的毛巾。那意思,壶里的水已经全部被毛巾吃了。
老瘪忙解开裤子,掏出鸟儿,就朝衣服上撒尿。
老瘪一手抓着尿湿的衣服,一手把脸朝下伏着的老涂扳转来,将衣服上被尿得透湿的那一块对准老涂的嘴,堵上去,再用两只衣袖,捆扎住老涂的脑袋。
老涂只觉得一股尿臊水直入喉管,尿臊味直呛鼻孔,臊得他忙伸手去解被蒙住脸的衣服,却听得老瘪喝道:
“忍着点,你要想死就去解!老子去找毛巾,找水!”
远处,已有新兵被毒气熏倒……
老瘪猫着腰,一跑开。宫得富认为机会来了。
宫得富在别的部队吃粮时,见识过毒气。他知道毒气这玩意,倘若是在不通风的地方,那一碰着就是个死,任你再捂鼻子捂嘴捂脑袋,除非戴上那防毒面具。可在这城外的阵地,毒气不可能聚集在一个地方不动,只要不在毒气弹爆开的那当儿给毒倒,只要有水,有堵鼻嘴的东西,一时半会死不了。风,会将浓烈的毒气驱散、减弱。他觉得鬼子在此刻用毒气,其实是没有别的办法了,靠步兵做死的进攻,攻不上来,打不开他们的缺口。他当然还不知道,就连鬼子的师团长都已经被打死,但光从他守着的这个阵地前堆集的鬼子尸体,他就能判断出鬼子的伤亡之大,而就连堆集的这些鬼子尸体,敌人也无法拖走。想来拖么?他宫得富手里的机枪,正好点射个痛快……鬼子是没有办法了,鬼子他妈的是只能使用毒气弹了……他甚至想,倘若这风突然转个方向就好了,把鬼子射来的毒气,全他妈的给送回去……
宫得富凭他的老兵贩子经验,对战场形势做着估计时,依然没有忘记要治一治老涂这个曾害过他的东西。“有仇不报非汉子”,他就是为报仇,才烧了自己本家宫长昌的房子,烧死宫长昌和他家里的人,才走上兵贩子这条路的。对于害过自己的老涂,他不报复,那是不可能的。
宫得富弯着腰,走到老涂身边,将老涂按下,同时伏到地上。
宫得富拍着老涂的头,说,勾下,勾下,勾得越低越好,毒气往上走。
老涂一见宫得富主动到他身边,主动和他说话,而且是为了他的安全,为了他别让毒气害着,心里那种感激、那种激动,混合着一直困扰他对不起宫得富的惭愧、内疚,使得他连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宫,宫兄,我对,对不起你……我,我他妈的不,不是人……”
宫得富说:
“兄弟,别说话,别说话,一说话就得出气,一出气就得吸气,一吸气就容易吸进毒气……”
“我,我要说。宫,宫兄,我要怎样才能报答你,赎,赎我的罪。”老涂被感动得不知要如何才好了。
宫得富说:
“兄弟,到了这个份上,咱俩已是生死与共,别的都不要提了,只有多杀鬼子,多立功。当了功臣后,带了赏金,好回去见你那水姐!”
宫得富这话,不但令老涂更感动,而且格外兴奋起来。
“宫兄,我听你的。可我怎么才能当、当功臣呢?”
宫得富说:
“机会就在眼前。鬼子放了毒气,他们一时也不会攻击,你要趁这个机会,赶快去鬼子尸体堆里捡子弹,将死鬼子身上的手榴弹摘下。我们缺的就是这些。你捡得越多,功劳就越大,你这就是头功一件。”
老涂立即说,对,我这就去!
宫得富得意地眯起了眼睛。他在心里想,你这个傻瘪,只要你去捡弹药,别说鬼子会朝你打冷枪,就是那死尸堆里散发出的臭味,加上这毒气,熏也要把你熏死!
一想到个“死”字,宫得富又有点于心不忍了。他妈的这个傻瘪,虽说害过老子,差点把老子害死,可老子毕竟还是没有死,老子现在还活着,老子让你死了,这报复得也有点那个什么的过了头。对这傻瘪也不公平。行,老子掩护你,只要你不被鬼子的第一枪撂倒,那就是你命不该绝,老子替你把打冷枪的鬼子干掉。要是鬼子那第一枪就把你打死了,那是你命该如此,老子也一定要干掉那鬼子,算是替你报仇。至于臭尸味和毒气,只要你这个傻瘪不扯下尿湿衣,大概一下也死不了……
宫得富抓起老瘪的步枪,放到自己的机枪旁边。他要用老瘪的步枪,以狙击手的枪法,将那个朝老涂开枪、不管能不能把老涂打死的鬼子干掉。
老涂正要朝死尸堆跑去时,有人喊,排长派人送毛巾来了,送水来了!又有人喊,防毒面具来了!
此时,对于老涂来说,毛巾也好,水也好,防毒面具也好,似乎都已经不关他的事。他一心想着的,就是去捡弹药,特别是手榴弹,他要像宫得富说的那样去立功,当功臣。当了功臣好得赏金,得了赏金好回去给水姐。
老涂只闻声回看了一眼,便爬出战壕。
猛然,有一只手,将他拉了下来。
将老涂拉下来的是老瘪。
老瘪恶狠狠地说:
“你要干什么?”
老涂说:
“我要去捡子弹、手榴弹。”
老瘪说:
“你不要命了?!”
老涂说:
“鬼子还没进攻呢。”
老瘪还没来得及再说,已有人将最后一具防毒面具扔给了老涂。这是排长特意关照的,说老涂是个投弹手,就跟炮手差不多。
老涂接过防毒面具,说:
“这是什么东西?”
来人说:
“这是防毒气的!排长特别嘱咐给你的!”
老涂一听,忙将防毒面具送到宫得富面前。
老涂说:
“宫兄,这个给你,我不要。”
没等宫得富开口,老涂又说:
“这什么鸟毒气,不就是大山里的瘴气?这瘴气,我不怕。那死尸的臭味,我更不怕。还有那鬼子打冷枪,他打不中我!”
宫得富有点愣了、怔了。这傻瘪,原来什么都知道呵!他刚想说句什么出来搪塞一下,却听得老涂说:
“宫兄,你是机枪手,这阵地离不开你,你就听我老涂一句话,快将那防毒气的东西戴上。”
这当儿,老瘪已将老涂脸上的尿湿服取下,迅速替他把湿毛巾扎上。
老瘪说:
“老涂,我那尿臊味好闻吧?”
老涂说:
“闻惯了也没什么。我得去捡弹药了,等下来不及了。”
老瘪说:
“你真要去?”
老涂说:
“我再不去就没机会了。”
“老涂,你不能去,真的不能去!”这回是宫得富喊。
如果宫得富不这么真心实意地喊一句,老瘪能劝住老涂,因为老涂已把老瘪的话当作“救生符”,只要按照老瘪的话做,就出不了差错。可宫得富这话一出,老涂反而非去不可了。他得让宫得富看看,他也是个能立头功的人!
老涂对宫得富说:
“宫兄,有了你这句话,我老涂就是真的被打死,也不冤了。”
说完,他就跃出了战壕。
老瘪抓过自己的枪,对宫得富吼道:
“掩护!我俩掩护!咱三弟兄不能有一个闪失。”
老涂冲向了死人堆。
“嘎嘣”,鬼子瞄准老涂开了枪。
老涂一个踉跄,倒在了死人堆里。
“老涂!”宫得富不由自主地大叫。
“砰”老瘪的子弹出了膛。
“嘎嘣、嘎嘣”,鬼子的子弹从老瘪头上飞过。
“哒哒、哒哒”宫得富的机枪响了。
这时,倒在死人堆里的老涂,又蠕动起来。
“老涂没死,没死!”宫得富兴奋地喊起来。
“老涂死不了。”老瘪说。
进了死人堆的老涂,等于进了一个死尸掩体。鬼子的枪只能打在死尸身上。
此刻,老瘪和宫得富担心的便是在老涂回来的路上。宫得富必须压制住鬼子的火力,老瘪则必须随时消灭露出头来的鬼子枪手。
老涂捡足了弹药,但他抱着弹药刚一从死尸“掩体”里出来,鬼子的枪就朝他打来。
“压住鬼子的火力,压住!”老瘪大叫。
傻瘪老涂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剥下一个鬼子的军衣,将弹药集中捆扎,实在拿不了的,只好忍痛放弃。他一只手拖着弹药,另一只手则抓住一具鬼子的尸体,以鬼子的尸体为盾牌,慢慢地往回爬。
臂力大得惊人的老涂,令宫得富一时都看呆。
稍顷,他的机枪怒吼起来。
当老瘪再一次干掉鬼子一个火力点时,老涂滚进了战壕。
“老涂,老涂,你他妈的有两下子!”宫得富和老瘪齐声夸赞。
“可惜了,可惜了。”老涂一边喘气一边念叨。
“你他妈的还可惜什么?”宫得富问。
“还有好多没拿来啊!”老涂说。
当老涂硬要再去捡回那些被他放弃的弹药时,日军的又一次攻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