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年前,凫落窟还是一个将近没落的朝圣之地。是连通精绝和且末的一个要塞。经过这里的商队还络绎不绝,赶着枣红色的良马和雪白的牦牛,驼铃在空旷的戈壁上回响。车队装载着来自各国的商品特产,骑在骆驼上的女人们都披着面纱,男人都佩着长刀。沙弥站在窗前望着大漠,远远的隘口出现了一队商贩,驼队拉成一条直线。夕阳如血,女人拉起她长长的白色面纱抵御来自戈壁腹地的黄沙……凫落窟只留下了一位法师和他的一个弟子。朝起暮寝,日复一日。小沙弥跪在蒲座上面对彩塑恢弘的塑像,他燃起一只檀香,合拢双手开始默诵经文。阳光一筛筛地漏在他单薄的背脊上。
商队下了骆驼,和迎接他们的老法师交谈,法师和弟子一直是靠往来商队供给而生。虔诚的商队还会送上宝石法器供奉在凫落窟中。
小沙弥站在石窟门洞里向外打量,那个戴着纯白面纱的少女向他看了一眼,他立刻隐避了。
准备在石窟里度过一晚的商队双手合十,向老法师供上物资,提出请求。俗世子弟只能在偏殿休息一晚,荤腥不得入内,商队一一听从。那首领上前和法师商量一事。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檀木匣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块玲珑剔透的镶金宝石,鸡卵大小,他举到阳光下给法师看,透明而没有一丝杂质。
那是进贡给车师的宝石,传说南方有人从陵墓之中掘出它,那人得到宝石之后日夜钻研,没多久就双眼流血脑髓枯竭而死。得到这宝石的人无一不是家破人亡,传说这块宝石会迷人心窍,操控人心。人力是操纵不了它的,这块宝石自己在选择主人。但这宝石有着无与伦比的特性,遇血就会显出蛇眼,珍贵无比,因此才决定进贡给车师女王。
宝石的镶边精细繁复,那是大丽花的图案。
“我们此去车师路途遥远,一路也是艰难,遇见过风沙,跑了好几匹骆驼,大家都人心涣散、疲惫不堪,还希望法师能为这宝石除凶灵、显灵气,这样我们就都安心了。”
法师数着檀木珠子,紧闭眼睑,默念着冗杂的经文。
“还希望法师您能答应我这请求,我们跑路人也好在心里有个安慰。我希望我的女儿这一路能平平安安,一到车师她就出嫁。”
“施主的要求我当然要完成,只是听施主说这宝石来历不洁,系了好几个身家性命,实在有些凶气。老衲自当奉于佛陀之前,燃长明灯,点檀香,彻夜超度,望能清除秽气。”
“这样当然好,这佛窟之中,除了长老和我们就没有别人了吧。”
“还有我的一个小徒儿。”
小沙弥在夜间在佛陀前燃起檀香,他虔诚地在佛陀前祷告,光晕中他年轻的脸明若睡莲,唇如涂朱,睫若蕊心。法师跨入清寂的大殿,他向法师深躬合掌才离去。檀香氤氲,染上他的朱红法衣。
小沙弥独自住在一间远离正殿的石室中,他秉烛穿过幽深的回廊,石窟外风声如泣,是风沙又要来了吧。他推开木门,回到床上静心盘坐,身处黑暗的斗室之中,千百年沉寂的空气搅不起一点尘心和声色。他心中开着莲花。
一粒石子,敲打在窗棂之上。
他以为是错觉,或者是被风刮起的石子。
又是一颗石子。
他没有盲目去问,只是不再盘坐,静等着还会发生什么。
“小师父。”窗外有人在低声唤他。那人的声音只有一线,似乎是吹散在了风中。
那人用手轻轻敲着窗棂。
“有何事?”他问道,窗外是一个女人。
“今夜风很大,我的骆驼似乎走丢了,你能帮我找一找吗?”那少女的声音纤细,带着微微恳求。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话:“夜已深了,姑娘先回去,明日再寻吧。”
“明日我的骆驼就不知会跑多远了,说不定会被这里的狼给吃了,那可如何是好?小师父,你让我一个女流之辈在这种夜里一个人找我的骆驼吗?你当真不肯帮我吗?”她的话刚说完,一阵风呼啸着刮过,想墨客尚能夜间挑灯看海棠,这样的夜里怎能让一个女子被风吹刮呢。
小沙弥摸索穿上了草鞋,他说:“女施主,我会帮你的。只是你先回去吧,我一人去找。并且——我断不敢和姑娘同行,冒犯姑娘声誉的。”
“哦?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先回去了。还请小师父一定帮我找到骆驼,奴家很感激你。”
那少女的声音消失了,外面狂风的吹刮并未消减。小沙弥独自站在黑暗之中,几乎疑心只是自己做了个梦。只是这梦太奇冶,他断不敢做。
小沙弥默默穿上御寒的大氅,戴上斗笠。他出了石窟。
外面的风肆虐得几乎要把他吹倒,如果他没有做梦的话,那少女是迎着这样的风来找他的吗?今夜天空悬挂着一轮上弦月,高百尺千寻的石窟静默着,不相信那少女是真实存在的。
在劲风吹刮中,他辨认出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是驼铃的声音。
他向一堵石崖后面走去,的确,那走失的骆驼可能会呆在这石崖后面的避风之地吧。
他走得离那石崖越来越近,俯身提防着横亘在头顶的岩石走进去,这避风地里竟然停了一辆马车。
驼铃声是从车厢里传出的。
小沙弥掀开马车的帘子。
一只手把他拉了进去,在混乱之中,淡淡的清香和温暖的气息勾勒出这人曼妙的身躯,他被推倒在一堆杂物中,一个冰冷的东西横在他脖子上。
“是哪个歹人?”他问道,声音里带着慌张。
“嘻嘻。”少女窃笑起来。她点燃油灯,暖黄色的光线中,小沙弥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光洁的脸,长长的两条黑色发辫,一双黑沉沉的大眼睛。她移开了放在他脖子上的玉刀。
少年心中忽然苏醒了什么东西,他也说不出是什么。他只是痴痴地看了这少女一会儿。
“我得走了。”他说。
“不行,你不能走。”少女执拗地拉住他的手臂,双眼盯着他。
“你留不住我。”小沙弥说道,没有回头,声音也是古井一般的沉静。
“你不能走。”少女固执地又说了一遍。
“我是出家人,可以去任何地方。即使你不让我走,我的心也不会留在这。”
“好啊,我偏不让你走,我不管你的心是不是在这里,现在你都不能走。”
“你这样做是异端,是强求。”
“我这样一个异端的女人,你要放任不管吗?不如留下来陪我一会儿,给我讲解你们的大乘教义,怎么样?感化一个异教徒,不是很有功德的一件事吗?”
小沙弥垂下手来,“圣人尚能舍身喂虎,就算我是极恶之人,你也不能坐视不管吧?来感化我吧,说不定我能回心转意哦。”少女循循善诱。
他们在这简陋的马车里相对而坐。小沙弥合着眼睛,两手交叉垂在盘起的膝上,他能感觉到少女火热的目光无时不落在他身上。就当是他今世业火吧。
“你要说什么,说吧,我全都听你的。”那少女玩弄着自己的辫子。
“我无欲无求,施主既然费力气想同我夜谈,恐怕是你想问我点什么吧。”
“你这人真有意思,你不是要感化我吗?”
“情不知所起,也无所起,现在你平静了,我就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只是表面上的平静。你不好意思说,那我就说了吧。小师父,你真俊俏,让我简直不能放手,你答应我,我们一起走,为什么要辜负这样难得的青春呢?”少女脸上现出绯红,她直直看着小沙弥,而他更是脸红到耳根。
“妄念!何必惹了一身尘埃,去击打古井里的水呢。所有事不过是过眼云烟,青春易逝,一时妄念,六根不净,就会带来无尽的苦果。想想很快你就不会有这样强烈的感情了,一切又会恢复平静,这样大起大落,只会在心里种下祸根,惹得这些爱恨嗔痴,不过是折磨自己罢了。为何不静心下来顺应安宁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折磨自己,不过我知道,不尝试的话,我才会悔恨。你这样不敢做不敢当,不就是怯懦吗?”
“如果我拒绝你,你就会痛苦是吗?由爱生恨,求之不得而去毁坏怨恨,只能是造恶而已。放下吧。”
“我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感觉,见你第一面时就有了这种感觉。你不懂吗?”
“我懂与不懂,又有何关系呢。我今安住最胜心,供养一切十方佛。无需尝试,结果已经都是注定了的。”
“那就尝试看看吧。”少女俯身过来,一只手滑过少年的脸,她把自己的双唇印上他的唇。
“你这些禅语,你打的偈子,你自己又真正明白吗?你这样铁石心肠,真的让我很难过。好好的一个人,都是爹生娘养的,为什么就这样死脑筋呢?你吃的不是米,脚踩的不是地吗?为什么,就不肯喜欢我呢?”少女跪在他面前说,她抬起手擦着眼泪,但那眼泪止不住地从她眼里滚出来,擦不干。
“你说的话我也不知对错,但是我知道不能接受你,我已经犯戒,只有以死效法了。”小沙弥愣愣地说,他忽然伸手抓过少女的玉刀,拔刀出鞘,往自己脖子上割去。
少女吃了一惊,手忙脚乱把刀子抢过来,他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不浅的伤口,但没有伤到要害。
血弄脏了他的法衣,也染上了她的红裙子。
少女用自己的手巾给他包扎,小沙弥依然愣着。少女轻声对他说:“你这样不愿意,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明天我们就走,你就再也不必见到我了。”
小沙弥魂不守舍地回到石室,少女说她要走了。很奇怪,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强烈的一种情感,他想,这样泼辣,这样异端的一个女孩。这样任性而有心机的女孩,这样骄纵的女孩,如果不感化她,教导她,她是一定会入歧途的,入声色的歧途……所以,她不能走,她必须留下,听他的教诲,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他的想法太多太繁杂了,和那打破他平静生活的音容笑貌掺在一起,最终只有三个字“不要走”。
他再无睡意。
或许,只有师父能指引他走出歧途,拜托这样的妄念吧。
他向暗沉沉的大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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