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过庆家集了。
短短的七个字,却让陈碧脸色一变,嘴唇顿时呡成一线,紧紧的盯着他,一言不发。
相对而言,楚汶此时倒是安静的出奇,他自顾自提起银壶将陈碧的酒杯斟满,而后才缓缓道:“庆家集情景历历在目,我想,大人所谓的西北灾荒尚未迫在眉睫,恐怕是站不住脚了吧。”
陈碧依旧一言不发,不过眼睛却缓缓眯了起来。
“虽然只在庆家集待了半日,但亲眼所见,已是骇人听闻。是岁西北旱,三省人食人啊..朝廷邸报中的凄惨景象,实不及其万一。而且,那些困居在庆家集的难民,比起西北而言,又不知好了多少倍。在下请问大人,值此生死攸关之际尚算不得迫在眉睫,那什么才是真正的迫在眉睫呢?”
楚汶神色平静,但话语中的锋锐感已是越来越有压迫力。
陈碧的拳头在桌案低下越握越紧,然而表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是看着楚汶,保持着原先的沉默。
府尊和青苇先生不禁暗叹了一口气,作为一方父母官,庆家集的情况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当楚汶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提出来以后,原先就知晓情况的府尊还是忍不住慨叹唏嘘。
在富甲江南的怜光府城旁边,竟然有如此多的流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濒临绝境,不管如何,作为知府的郑先总是负有责任的。
楚汶也不去看坐在旁边目光一直锁着他的陈大人,而是自顾自道:“朝廷的意思,在下也能揣摩到一二,只是这法子用的未免冷酷了些。庆家集一游,我别的没有学会,只是更加真切的懂得了‘人命关天’四字的含义。在如此关头,大人难道还认为,提征商税才是重中之重吗?”
陈碧嘴角微微扯出一丝弧度,看似在笑,但其实他的内心早已是波涛翻滚。
“兵甲齐备,重重包围,原本应往来如织的庆家集,已是人烟寥落。可那镇子里的,却不是需要剿灭的朝廷叛军,而是正儿八经的灾荒流民,却不知如今武力包围的局面,到底是何意思。”楚汶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是想用两千余条性命闭锁消息,以辅助钦差完成提征商税的壮举,那我只能说一声惨无人寰了。”
楚汶的话越说越充满愤懑,虽然他表情依旧平静,可任谁都能感受到其间积蓄起来的怨气。
“你到底,想说什么?”陈碧眯着眼,终于说了一句话。
“在下别无所图,只想央求大人一件事。”楚汶抬起眼,毫不避让的面对着钦差的目光,一字一顿道:“请钦差大人为西北三省灾民生计,中停提征商税,劝捐富户,支援西北!”
府尊大人的目光一时雪亮起来,就连青苇先生都盯着钦差,屋子里静极了。
陈碧嘴唇抿成一线,销薄而锋锐,却不说一句话。
半晌,他才忽然奇怪的露出了一个笑容,而后轻声向楚汶问道:“庆家集甲兵森严,你,又是如何进去的呢?”
青苇先生心中咯噔一声,目光闪了一下。
“这本是我待会儿想要和大人谈的内容,大人想现在听吗?”楚汶似笑非笑的看着陈碧,他相信对方能听得懂自己话中的一些内涵。
果然,陈碧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因为他注意到了,楚汶话中说的是“谈”,而非“讲”。什么是谈,自然是双方都有底牌,旗鼓相当的时候才会坐下来慢慢聊,好好谈。可是陈碧心中奇怪的也在这里,这少年后生不过是个布衣而已,就算才华斐然,也没有资格和自己这个皇命钦差叫板吧?可偏偏他坐在这里有恃无恐,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这让陈碧十分的不解,不过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将军的人。
“不错,我很感兴趣。”
陈碧笑了笑,向楚汶缓缓问道。
“那好吧..”楚汶叹了一口气,慢悠悠说道:“因为我有很多人帮忙。”
青苇先生轻轻搓了搓手指。
“不知都有哪些人帮你,又为什么帮你?”陈碧笑眯眯的看着他,问了一个看似白痴的问题。
楚汶却不觉得这个问题白痴,相反,他很认真的答道:“无处不在的,怜光百姓!”
听到这话,第一个表现出异样的并不是陈碧,而是一直静静聆听的府尊大人。“怜光百姓”四个字刚刚说出口,府尊便是噗的吐了一口酒水,看着楚汶问道:“你说什么?”
“抱歉。”楚汶有些赧然的对府尊致歉,继而才解释道:“确切的说,是原籍豫州,落户怜光的百姓。”
陈碧的目光微微眯了起来。
他忽然听懂了楚汶的意思。
作为朝廷的户部官员,他对近年来的天下灾荒可谓了然于胸。去岁澄河水涨,豫州多处河道决堤,水利工程大幅垮坝,造成了绵延千里的水域泽国。百姓哀鸿遍野,自然南下逃荒。而有相当一部分的百姓,就逃到了这怜光府内。怜光府城当时受命接纳的灾民多达两千有余,其中半年后回归故里的有半数,尚定居在怜光府的,约莫也有千余,而这后生此时提起豫州二字,到底想说什么,不言而喻。
“你是豫州人!”陈碧脱口而出。
“豫州蔡县人氏。”楚汶低头应是,依然笑着道:“此时,可否与大人好好谈谈了?”
这话无异于在明说,自己是那千余豫州流民的头领,而遍布怜光城的乡梓百姓,也多听其号令。在不同工作,不同领域的千余人帮助下,进入庆家集自然不是问题。可是..陈碧冷着目光转向了郑知府,说道:“知府大人办的好差!”
偌大的怜光府,却连千余人集结成社的事情都一无所知,这差事,实在是让陈碧怒火中烧。
可让他没有料到的是,此时的钦差却忽然成了扎嘴葫芦和撒溜兔子,只是和善的对陈碧致歉,然后轻声道:“此事本府自然要查个清楚。”顿了一顿,知府大人又“哎呦”了一声,扶着脑袋眯起了眼,苦笑道:“年纪大了,不胜酒力,放饮了几杯,竟是醉了..”
陈碧一眯眼,冷声道:“郑大人?”
“不成了不成了,跟你们年轻人没得比了..”郑知府苦笑连连,对青苇先生使个眼色,道:“先生想必也是累了,咱们俩做个伴,先下去休息吧,莫扰了他们年轻人的酒兴。”
青苇先生心领神会,知道郑知府今晚受的惊吓颇大,于是顺水推舟道:“东席所言极是。”言罢起身扶住了郑先,向那神色变幻不定的陈碧道了个谦,便缓缓离席。
郑先暗中捏了捏青苇先生的手臂,低声道:“这后生的事情,你务必详尽的告诉我!”
“哎..唉..”青苇先生无奈的点了点头。其实楚汶所说的话,他听的也是云里雾里,怎么转眼之间,这家伙就成了怜光府豫州难民首领,且敢和钦差明刀明枪的叫板了?这一切变化太快,青苇先生不禁心中苦笑,微微叹了一口气。
郑先离席之际,深深的看了一眼楚汶。楚汶心中了然,冲府尊点头致意。
早早抽身而退,也是保护这后生的一种方法吧,毕竟待的越久,估计听的东西也就越多,到时候,就算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实属不易了。
况且,有他在,楚汶和钦差见的针锋相对就会变得无比尴尬,还是把舞台让出去吧,也能落个清净。
那陈碧深吸一口气,却无法阻拦知府,只能目送他和青苇先生缓缓离开,片刻之后,终于冷笑一声,转而盯紧了楚汶,冷声道:“好算盘!”
“比不得大人在户部的手法。”楚汶笑眯眯的道:“户部才是公认的天下珠算第一,小子怎敢掠大人的锋芒。”
“呵呵..”陈碧冷笑数声,心中反而平静了些许,便道:“如今算是清净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尽可尽数道来。”
楚汶弹了弹直裰上的一丝酒痕,也不废话,直接道:“我所求,方才已经尽数告诉大人了。大人还是说说,你有什么想法吧。”
陈碧顿时觉得好生滑稽,冷声道:“区区布衣尔,竟在皇命钦差面前大放厥词,简直是放肆荒唐!”
楚汶愣了一下,才知道这位陈大人是在摆官威呢,当即不动声色,神情平静道:“荒唐放肆与否,也要看为的是什么,在下为百姓生计奔走呼号,并不觉得荒唐。”
“百姓生计?”陈碧冷笑道:“若真是为了百姓生计,你就应该绝口不提此事。”
楚汶摊了摊手。
陈碧深吸一口气,竟是苦笑了两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时竟是有些乏力,看着楚汶静如秋水般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朝廷提征商税,为的就是日后再逢此灾荒,不必重蹈今日无力赈济之覆辙。功在当代,利于千秋,这才是目的,你可曾想过!”
“自然是想过的。”楚汶垂下目光,摇头叹道:“可所谓的功在当代,却是拿千万子民的性命换来,这就太不值了。”
“我知道你们想说些什么,无外乎是人命关天,水深火热,可只要我所行计划得当,半年内,我就能筹集出第一批税银,解往西北!”陈碧很快便道:“眼下正是秋税之际,中秋前后只要拿下怜光商会的富商,整个江南便会望风而降。到时候江南税银便可源源不断充入府库,朝廷自然会将税银拿来赈济西北。”顿了一顿,陈碧的目光有些雪亮,沉声道:“西北灾荒可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