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三池镇,少不了薄雾蒙蒙。依稀间,顺着湿滑的青石窄道,趁着点点星光,两个少年一前一后亦步亦趋的,走过了两盏随风摇曳的褪色灯笼,和那虽是破败却明显重新装订过的老旧门楼。
夜深人静,百户熄灯。急行下穿街过巷,路经某条街尾时,街那头出乎意料的灯火通明,瑰红浅影映春妆,有酒客醺醺而出,送笑人含羞再入。那地方,叫欢喜楼。
三池镇并不算大,可以说方圆几百里的镇子,三池镇最是地小。可它凭着四通八达的水路,自然而然成为十里八乡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南来北往的舟船,总会临时停靠在这里,买些给养,也做些别的花销。所以这三更半夜的,临近码头边,总会有店铺、酒家、客栈、饭庄连夜经营着。
“大叔,这船今夜还走麽?”
“这两天雨水多得很,水路也不太平,就这一趟了,上船来吧。我熬得了姜汤,喝一碗就走。”
“那你到白马城麽?”
“自然是到的,沿途州郡我都会停上一停。到白马城三十文钱,比之去年,又是多了十个大子。老汉虽要养活妻儿老小,倒也不会过分贪心,实在是河霸水匪猖獗,该供的银子也是一分不敢少的。来来,夜里风寒,大家伙若不嫌弃,就用我这糙碗,舀些姜汤喝,暖和。嗯?娃娃,你家大人呢?”
“就我一人。”
“就你一个?那不得了。这么小便不远万里到我们这中土地界,当真是了不起啊!这一趟七个人,三个都到白马城。正好,你到那两个大哥哥的身边坐着吧,他们和你顺路。有些风浪,也能帮衬着你。”
“谢谢大叔了,这是一钱银子您拿好,不用找零了。”
“这可使不得,孩子,看你衣衫齐整煞是光鲜,想必在你的家乡,也是个大户人家。可你小小年纪又出门在外,当节省则节省。”
“呵呵,无妨。”
炭火微微随风轻摆,长桨推岸篷船荡漾,波光流水不觉几多汹涌,已然泛舟湖上。
风,继续吹。
篷角的炭炉,火头烧得甚旺。悬吊的油灯也驱走了些许昏暗。那经年风吹日晒的船桅,尽管有些腐朽,扎在上面的警示长灯也忽淡忽亮,船篷上也隐隐飘着零散星光,简陋归简陋,算不得温馨,好在也有暖意。
夜里少有渡客,小船依旧是坐满了。
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倚着篷杆沉沉的睡着,怀里紧紧的搂着一个崭新的包裹,里面有些散碎银子和一件新纳的棉衣。那是她要送往平壤郡翰澜书院,给自家日夜苦读终日修经闻道的孩儿,用来抵御严寒的衣裳。妇人怀抱的双手很是粗糙,皱巴巴的面容刻满了凄凉,眼睑上还有几道异常醒目的划痕。只是老人干裂的嘴角,随着睡梦渐渐微微上扬,开心的笑容使得妇人脸上的沟壑更深了。
挨着妇人身旁的是三位中年,他们似乎很厌弃这老妪身上的难闻味道。有心坐到对面,可这儿凑着炭炉,纵是有些寒风,吹过来也不觉着很冷。只管自顾自的说起了一些道听途说,和买卖上那点精打细算的琢磨。
铁娃冻醒了,也是被饿醒的。喝了两碗姜汤,身上一时热了些,现在被河面小风不断吹着,冷得忍不住让人哆嗦,况且小天带着的那些干粮净是些干馍馍,吃厌了无味,嚼多了还牙疼。便是连从未念过学堂的铁娃都晓得,十来岁的娃儿吃穷爹娘,眼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算出门忘了准备肉干,总要煮些鸡蛋吃才行。何况自幼习武,饭量更是比一般人大得多。
身强体壮的铁娃都是这般模样,春秋巡天更觉饥寒交迫。若要细说起来,铁娃还好些,至少他穿的还算厚实,可自己身上,里外里除了一条兜风长裤和一件单薄的布衫,再无别的贴身衣物。也怪这秋天天气多变,昨日还艳阳高照,今天又细雨绵绵,到了夜间,出奇的冷寒。
那最后登船的半大孩子,看样子倒是十分的惬意。锦衣秀沧海,华服背祥云,金线织边,彰显一身贵气。翎羽花裘圆帽,足蹬一双银鳞云靴,俨然是豪门小少爷的扮相。一头蓬松卷曲的嫣红乱发,眼睛是蓝宝石一样的晶莹,这个异域娃娃非常的可爱,客观一点来讲,他要比同龄的小女孩还要漂亮得多。如果小脸颊不是那么的脏,身上的衣服也没有那些污垢。独自占着船尾,靠着桅杆。全不知冷的看着船夫颇有规律的摇着船桨,划开来那一道道渐行渐远的水纹。
天,迟迟的亮了。
河流逐渐湍急,到处船来舟往,帆影绰绰。别了妇人,迎来朴实姑娘。送离脚商,再蹬穷客三两人。篷船几度在龙马运河与支流间乘风破浪。
还有那多道上得船来,有过遮掩却很纯粹,留在心中直到某一天就会遗忘的惊讶目光。
与众不同的是,后知后觉的铁娃不似别人,简简单单的看过一眼也就算了,自打天明以后,许是猎奇心作祟,总是一个劲的偷瞄这个不苟言笑的异域小娃娃,
“你吃你吃,别在意我,我就是想多瞅你几眼。乡下人都图个稀罕,昨个夜里跑得实在累的慌,稀里糊涂的也没正经瞧过你。你今年多大啊?八岁顶死了吧?我这表弟说,你十有八九是从火疆过来的,还说火疆离我们这,隔着海就千万里,上了陆地,最少要赶八百万里的路程。我就说他城里人爱吹牛,你这一点儿点儿大,就是从娘胎里开始走,没个一二十年,怎么可能跑来我们这?”
如何历经千山万水来到白玉国,这对任何一个有能力的人而言,原是算不得一个问题的,天都也就自然不会对一个极为普通的少年作解释。不过出于最基本的礼貌,人家主动发话寒暄,自己是一定要做些回话的,
“小哥哥说得对,我是来自火疆。火疆,千炎岛。两位哥哥是白马城人麽?”
“还真有火疆.我们?我不是白马城的,他是。他是城里大户子弟,落了难让我给救了。这不,我陪他回趟家,顺道让他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救人一命,接受馈赠,天经地义的事,本来小天也是承诺过的。铁娃想到什么就直言了,可是不管其他人看自己的眼光。
难怪天都会觉得,这两个少年是不应该混迹在一起的。既然相逢是因缘际会,那就另当别论了。再者,样貌有别定然不属中土人士,但仅从外貌与穿着等细节,就能轻松判断出自己由火疆而来,能有这份见识与眼力,这精瘦少年还真有些与众不同呢,
“这样啊,那.这位小哥哥,你听说过白玉国十七爷的事迹麽?”
“帝王家与天斗酒那个?”春秋巡天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嗯。”天都应道。
“你认识他?”
“他曾经去过千炎岛。怎么了,他有什么不好麽?”天都轻轻皱了皱眉头。
春秋巡天没有急着回答,看到小娃娃有些不悦的神色,却是反问了一句,
“千炎岛还好麽?”
“当然好了,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哦,那我们白玉国这位十七皇子便非常之好。”春秋巡天说道。
几个孩童之间的闲聊,大多是一些无趣碎语。可偏偏立在船头的穷酸书生自恃略通一点天下事,煞有介事的齐整了一番头上方巾,掸了掸身上这满是补丁的文人长袍,进得小仓,十分正经的小咳两声,方才娓娓说道,
“若论我白玉国谁人道法最强,恐怕无人知晓。仅是一些哗众取宠用以作秀的肤浅名榜,怕也做不得数,自然也就难以填堵这天下悠悠众口。可若要深究身负天才之名,又是最为努力,我等寒门将其视为传奇榜样的,除却十七皇子之外,再无一人!”
“十七皇子,岂止能以非常之好评之。只是不知者不怪。君不知,十七爷协助当今国主,历时七年,便创下万邦之交,那一年,十七爷年方廿一。后广集英贤平叛祸国之乱,除东夷,一战定天山!诛西番,神火焚要塞!征南蛮,小计破伪神!惩北海,冰它一万载!”
“好!说得好!”天都小手欢快的拍了起来。
“就是,说得简直了!”听得热血沸腾的铁娃,都情不自禁的竖起了大拇指。
“呵呵,套用十七爷自传里面的一句名言:大家不要将我视作榜样,随性的叫一声偶像就可,若是瞧着我还算顺眼,我便受之有愧的做一回男神,也是可以的。听听,多么低调的一个皇子,视权势如粪土,将名望做浮云..”
“这,就是当代正在崛起中,我年轻一辈的十七爷!而我这次暂搁文士进阶的考核,就是为了尽早赶往白马城,希望能更近距离的瞻仰一下男神的风采!”
“小天儿?傻眼了吧,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也挺能说会道的嘛。哥告诉你,这世上的能人多了,你面前就是一个。你读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看。须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人,还是要和上比才行。整天跟我这乡巴佬咬文嚼字,有多大意思?”铁娃可算是逮住了一个比小天还能胡扯的人。
“受教、受教了。”尽管有些言不由衷,春秋巡天还是诚恳的低下了头。
穷书生得意的笑了,说道:
“遇到就是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