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拽着一大杯白酒走一圈,每人喝两筷子头深,大家劝他不要搞得这么猛。“怕我喝死啊?”符启明咣唧咣唧抱着白酒当茶水喝。春姐恰到好处地走进来,劈手夺过符启明手中的大杯,嚷嚷地说:“别人喝酒,你是要自杀是不?”说罢还在他脸上轻轻掴了一耳光。春姐镇得住他,他看着她一阵傻笑,像做错事的孩子。春姐又说:“不能喝这么多,等会儿去我会所,我叫一帮妹子给你当生日蜡烛用,二十六岁是吧,没关系,二十六根蜡烛我拿得出来,保证个个花枝招展。”
“不要搞得这么淫乱。二十六个?我不自杀你要谋害亲夫啊。”符启明喝多了便爆粗口,“春姐,老子告诉你,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骗你我是狗日的。”
春姐在他脑门子上用力地弹了个丁公:“你真是喝多了,不准再喝。”
“不喝酒也行,来,让我亲你一口。”
屋子里顿时沸腾了,兄弟们鼓掌的鼓掌,吹哨的吹哨。春姐却安之若素,责备似的盯着符启明。符启明那一霎进入表演状态,脸一偏,把玩世不恭的笑意挂在嘴角任由人看。他再次端起酒杯高高擎起,说:“你们说,亲嘴还是喝酒?”
“亲,亲,亲!……”
马凯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拿一支筷子头当成麦克风杵到光哥的嘴边。马凯模仿记者的腔调:“小光先生,对于这起突发事件你有什么看法?”
“没事,不就是亲嘴嘛。你们亲你们的,不要管我。”光哥满脸是笑,甚至故意要比别人笑得更多。
马凯又问:“亲完嘴以后,这一对狗男女现场发情,如何得了?”
“你们想看A片,到我这里买票!”光哥不动声色,抓起一把炝炒花甲当瓜子嗑。
符启明用手指了指光哥,说:“兄弟,你说的,别以为我不敢啊。我可不是被你吓成二十六岁的哦。”他拉住春姐的手往自己这边轻轻一扯,春姐丰腴的身体转了半转被他搂进怀里,然后两个人亲了一口,唇吻。手脚麻利的兄弟已经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幕,没拍下的也不甘心,要两人再来一次。
“不来了,来一次是接吻,多来几次是被你们耍猴。”他脸上掩饰不住的得意,春姐坐在一边也是容光焕发,两个人拼凑在一起,就是对光明磊落最经典的诠释。酒这时候正式喝开,但没人找符启明喝,相互捉对,或者灌光哥,搞得这天倒像是光哥过生日。我转着圈找人碰杯,时不时往符启明那里睃几眼。他实在支撑不住,用手枕在圆桌上趴着睡。里面的圆台被马达带动着慢慢转,一道道菜在符启明头顶走起马灯。
约摸一刻钟,符启明就醒了。“安静,大家安静一下!”他猛拍桌子,要大家坐回各自的位子。然后他指指我:“丁兄,你过来,说点事。还想你家沈颂芬吗?”我眼睛一亮,以为他要带给我有关她的最新消息。她跟符启明说了什么,是否要他再转达给我?他的生日宴,却要给我送出惊喜?我一颗脔心不屈不挠地跳动起来。
“别这么看着我,怕你了,我可没和沈颂芬有联系。”他喷笑起来,说,“现在哥哥我不寂寞了,哪能让你独自寂寞?……改天我帮你介绍一个妹子,信用社的信贷员,小富婆啊。她说只要有才华人品好的男人,有没有正式工作无所谓。”
“我有什么才华?哪像你,每根毛都才华横溢。那么好的妹子,还小富婆,你自己留着吧。人家妹子说这条条框框都是往你身上套的。”
“我有春姐了啊。”他一手攀在春姐肩头。春姐没听明白我俩说的什么,扭头微笑着举杯敬我。喝完这一杯,我沉下声音跟他说:“符兄,今天你生日开心,又喝多了。明天当着兄弟面再拿春姐开玩笑,小心揍你。”
“光哥都喜气洋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轮着得你主持正义吗?”
我端着杯要找别人碰碰。他扯住我要我别走,换了个话题:“编制的事你知道了吗?”
“不太清楚。所里这几年年年都说要搞新的编制,但编制总是卡在市局下不来。”
“今年所里来了编制是真的,领导已经告诉我了,只有一个。一个已经很不容易,是领导刀口舔血要来的。”他说,“你一直在等这个是不?”我点点头。他又说:“今年我也准备考考编制。赚得再多,我家娘老子也认为不如一个正式工作稳当。他们这一拨人还是老观念。”
“那就一起考吧,十有八九是你的。”我找他碰杯,但摁住他的手示意他不喝,我喝。稍后他还是抿上一口,又问:“既然你都觉得这编制十有八九是我的,何必再考?”我俩说话声音不大,旁边几个兄弟却已停下,扯着耳朵听我俩说些什么。我不免尴尬,看他脸色竟是严肃了起来。我斟酌地说:“以前,我以为你不在乎一个编制。既然你要考,我也高兴,好多年没参加考试了,今年我陪你考。”
“虚伪!”他提高调门说,“我这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要么不要,要想得到的东西死活都会搞到手。只要有人敢和我抢,我心里就不舒服。这样吧,丁兄,这次你不要考试算了,等我进到编制,以后再有机会我全心全力……提拔你。”
我被“提拔”两个字搞得喷饭。“我这几年都在等考编的机会,好不容易等到了,考场都不进去就放弃,对自己不好交代。考不考得上是后话,但我要对得住自己。”
“我给你钱!”这句话字字清晰,余音绕梁,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不要。”
“你这人,不识好歹是吧?”他紧绷的脸忽然一松,然后有些液体溅到我脸上。是他将杯中的酒泼了过来。旁边几个人惊诧地叫出声,拢过去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他还要往下说,春姐狠狠地掐了他一下。他把春姐的手拍开。“你这个死婆娘,再打岔我揪着你和光哥一起打。”他呼地站起来,眼神先划向光哥,光哥躲开。接着他找到了我。
场面异常安静,兄弟们都盯着他。这大概是头一次看见符启明发酒疯。我将身子往后一靠,悠闲地看看他。此刻,我要自己相信他是因喝酒突发失忆,头脑出现幻觉。他一定忘记我们只是基层派出所的一帮杂役,忘记我们只是在讨论一个工作编制,因这幻觉,他以为我要抢他最心爱的女人或整麻袋钞票。他脑袋里肯定出现港片或美国片里黑帮聚会的场景,出现老大处理小弟的经典画面,然后,他就照做。在这种幻觉中,只是往别人脸上泼酒简直是心慈手软。
我抹掉脸上的酒水,问他:“为什么给我钱?”
“别的人我都不放在眼里,但你不一样,你一参加考试我心里就不舒服。”
“不一定是我俩的,我俩都参加考试,说不定都考不上。说这些话是屁话。”
“我从来不说屁话……”这时,他脖子噎了一下。我还以为他会呕吐,要是冲着我吐我肯定要躲闪。我头皮已经绷紧,手掌攥成拳头……这才发现,他长着一张欠揍的脸。但他打了个嗝以后就爆笑起来,笑声仍像是没完没了地打嗝。笑够了,他冲着大家说:“搞搞气氛,开开玩笑。我怎么会把一个鸡巴编制放在眼里呢?看样子我演技不错。”
他走过来给我道歉,给我擦脸,搂着我的肩请求原谅。“原谅我不?”他仍是高声大叫,冲我也冲所有的人。我将他轻轻推开:“坐回去,过你的生日。”
那天的酒被他搞了两次气氛,搞得整个房间气息奄奄,谁也不希望他再捉着下一个人搞气氛。我和光哥倒还坦然,像是玩杀人游戏业已出局的人,只须袖手旁观,剩下的人更加提心吊胆。
4.小毛贼
其实符启明和沈颂芬还有联系,这我猜得到。她和他联系,无非是认为我和她之间还有些事未了。她也没托他捎来任何话,只是把我送她的东西打了一个包由他转交给我,最大件就是那架金色望远镜。
他把东西转交到我手上,我把望远镜给他。“这是你的。”
“你拿着。望远镜她已经拆开了用过,上面有她的气息,你做个纪念。”
“用不着做纪念。”
他愣了一下:“呃,你的状态还不错,我很欣慰。小末离开我的时候,我没你那么洒脱。”
“本来想安慰我,没想到我用不着,你有点失重吧?”我哪能洒脱?我想着沈颂芬正躺在一张床上,床的主人正躺在她身上,做着我们做过的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面不知何处去,床腿依旧在抽风。
巡逻时伍能升倒贴汽油,开着那辆皮卡在城南转悠。所里包了片的,就像现在的环卫工人也是包片,一个人扫几条街,多扫多赚。我和伍能升巡三条街。伍能升经常把车扔给我开。上手的机会多,我开个五六十迈没问题,还打算找个机会考照。
手机响了,是符启明的声音,他要我过六桥去纺织厂后面一块工地抓贼。那块工地是何大道买下来送给何冲做的,他希望能将这块稀泥巴糊上墙,让他尝到正经赚钱的滋味,最好以此为契机,从赌行转入地产业。纵使小试牛刀,那块地其实也不小,规划有六栋楼,两百来套房,加上配套设施,建筑面积不下三万平米。符启明跟我说过,要是我有兴趣,就以成本价帮我搞一套。那天我说我没兴趣。我从来没想过买房之类的事情,甚至不知道以后会在何处落地生根。符启明义气地说:“没关系,你没兴趣我帮你有兴趣。”
何冲不喜欢打110,大概,他以为派出所和信访办差不多,答应出警,但会按报案的顺序率先处理半个月前打来的电话。工地上有突发状况,他就打符启明,要他马上处理。符启明这次没空,他电话里说,正跟一群鸭哥,都快收网了。所以,抓贼的事情转包到我手上,二手生意。抓鸭哥是我们都喜欢干的买卖,抓下一个,钱少不了几千。一个偷建材的贼,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一群鸭哥啊?你别把佴城鸭哥都抓完了,留几个给我们。”
“放心,你去帮我抓贼,我要是抓得多,就拿个鸭哥换你手里的小毛贼,行不?”
“稳赚不赔,你不要后悔啊。”
其实小毛贼已被工人抓住,用棕绳捆着扔在库房里。我们去了工地,像是到货站取货一样把他弄上车就行。这件“货”有点肥圆,挣扎得厉害就像是要上刑场。我和伍能升把他弄到后排,还颇费了一把力气。我坐在他旁边,真看不出来这么肥圆的人竟是个小偷。
伍能升把着车方向盘,我问他:“姓名?”
“李二全。”
“哪里人?”
他磕巴了一下,还是老实交代:“陬市新邨镇的。”
“口音不像。”我习惯性这么诈唬一下。陬市离得远,我哪搞得清他们那里什么口音?在我们这片区域,十里不同俗五里不同音,相邻两县的人,经常当对方在讲鬼话。
他有些不高兴,反问我:“那你说我是哪里的?”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该案犯籍贯可以落实。又问:“第几次干这事?”
“第一次。以前我没干过,今天实在饿得不行了。”
我笑一笑,这样的问题,总是得来这样的标准答案。伍能升在前排嘟噜:“饿得不行偷几个包子馒头啊,偷建材你啃得动?”
“我不喜欢包子馒头,要吃盒饭。”
“那么讲究的人,怎么还能吃得脑满肠肥?”
按程序我免不了要查一查他的案底,问他要身份证。他说他没有身份证,从来都没有,没人叫他去办那玩意儿。我说:“哦,伪装未成年就能逃脱是吧?身份证扔了你就能跑脱是吧?哪个老师教的?有点脑子好不好?你现在不说,等下我把你身份查出来,你就惨了。”
基本情况刚才在工地上就问了一遍,工地工人七嘴八舌给我回答。这小子是叫李二全,在那片工地打零工有一个多月了。中午,他趁午休时钻进建材仓库,作案未遂就被发现。别的工人发现平时老老实实的李二全竟敢偷东西,嘻嘻哈哈说笑中把他绑起来的。有的还想饶了他这一回,但是这小子态度不好,骂了几句娘,被骂的人一个电话就打给何冲。在车上,我问他时他还很委屈,说他不是骂人,是不小心带出几句惯口。在他们那里,互相骂几句“猪嬲的”、“狗日的”是表示亲切,而骂人话则是“猪不嬲狗不日的”。被捉时,他冲他们说:“猪嬲的哥哥哎,狗日的伯伯哟,我们无冤无仇,多搞几个钱一起喝酒嘛。”
这样的事,顶多也就拘留个两三天。伍能升轻声跟我说,他估计就算查到他家电话,也不会有人过来交钱领人。我回应说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把人带到所里,我俩把他塞进一楼留置室,吃了午饭再审他。食堂刚好开饭,我们吃完了还给李二全盛一碗。李二全几乎不嚼,吞下那碗饭递过碗来还问我要。
“没有了。你以为是吃大碗饭管饱?”
“呃。”他咽了咽唾沫。等我退了碗回来,他就跟我蹭烟。
讯问室正在被邢副所使用,连会议室都用上了,还是不够,里面塞满了人,讯问、呵斥的声音编织成派出所交响乐。两名副所带队在砖瓦厂那里逮了一个聚赌团伙,搞回来的人很多。派出所很难有这么生意好的时候,缴到的赌资也不错,据说用几个皮鞋盒子装回来的。我们抓来这个小毛贼实在无关紧要,只能等着讯问室腾空。等待的时间,我把李二全铐在值班室里,他老是跟我蹭烟。
终于,会议室有一角可以用了,我和伍能升把他搞进去讯问。他刚才在车上还说了陬市新邨镇,我要他再具体到村。他跟我装了一阵失忆,好半天才拍着脑袋说是狗岙子村。我在电脑上查不到有这个村,他说他们都这么叫。我又循循善诱了一会儿,提醒他再犟下去没有好果子吃。他就哭,像个做错事的小朋友,一哭到底。我被他哭烦了,决定抽他几耳光。本来,我今天没打算动手。当我把手高高扬起,他哭着说:“警察不能打人!”
“好,你提醒我了。”我暗自说,谢谢,小兄弟,你还真当我是警察。伍能升在一旁将眼睛睁开了一线,说:“文气点咯,用绳子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