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绳子掏出来,他还不晓得厉害,眨巴着好奇的眼睛看麻绳。看样子确实不是惯犯,惯犯们都知道,棍棒伤皮麻绳吊命,见了麻绳浑身发抖。在派出所混了这么久,捆绳的技术我基本掌握,绳子的粗细、捆的部位、捆绳的技法都有讲究。别小看一根绳,搞得人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不是难事。我把绳在他眼前晃了晃,这确实是条普通麻绳,绑裤腰粗了一点,上吊保证不会断。待我将他胳膊反剪向后,捆成双手合十状,留一条绳柄向上轻轻一拉,他想哭都哭不出来,发出的是一阵如骨鲠喉的低吠。低吠过后,他说:“爷爷哎,我说我说。”
“贱不咯。以后你就知道,宁愿挨打,不要挨吊哟。”我又说,“我还没这么老。”
李二全还是记不清地名,我们到网上查,陬市叫李二全的有十来个,其中新邨镇冷水坪乡簸箕岭村的那个,档案照片一现出来无疑就是他,无案底。
“什么狗岙子村?明明是簸箕岭村嘛,对不对?”
“我们……那里的人都是这么叫,狗岙子村。簸箕岭是大一点的地名,管好几个村。”
“村还管村?你那里是簸箕岭村狗岙子生产队吧?”
“……好像是。”
我们和那边派出所联系,很快回消息说李二全已经外出务工,是在佴城地区,无具体联系方式。我回复,好的,不用具体联系方式,查查他家庭情况。回的消息有一大堆,简单两个字概括就是:很穷。
伍能升吸了口烟说:“早就知道,倒赔饭菜的。关两天算鸟。”
我把他带出会议室回留置室,中途碰到符启明和闪雄押着一个小白脸和一个女人回来。抓到一个找鸭子的女流氓,不交个万把块钱,女流氓别想离开这里。他得意地冲我微笑,然后瞥了一眼我押着的李二全。
“干什么的?”
“装什么装?你打的电话,我到何冲那里捉来的小偷,偷建材的,抵不上你这鸭哥一条腿。”我心情蛮不好,觉得他这么问,是进一步炫耀自己抓获的鸭子。凭良心说,他逮的那个鸭哥长得蛮帅,气色低迷也不乏刘天王的风采,要是更有文化一点肯定像葛优。
符启明要把鸭哥和包养鸭哥的女人带楼上去讯问,我忽然想起什么来,拦住符启明说:“你不是说用鸭哥换我手里的小偷嘛。”
“我这么说过?”他一拍脑袋想起这事,但是说,“不是有个前提,抓到几个鸭哥,就分一个给你们嘛。我守了这么久才抓到一对狗男女,你们也不好意思侵吞人家劳动果实吧?”
我和伍能升异口同声:“好意思!”
他把李二全的脸掰了掰,就像在牲口市场买骡子买马一样。然后,他说:“真不要脸,怎么也要来个等值交换嘛,你们拿这么个小毛贼换我鸭哥?我到外面随便找个婊子换你们老婆,你们干不干?”
我把李二全带到留置室,里面多了四个人,不知被谁带来的,全都面目不善,胳膊上刺青的刺青,鼻上挂环的挂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够狠”。刺青那家伙一边胳膊刺着“勉族”,是跟一个NBA二线球星学来的;另一边胳膊写了一溜字“抽你像吃面打你像过年”。
李二全进去以后就哆嗦,我要走的时候他大声地叫叔叔。我问怎么了,他说能不能换个地方?
“为什么?”
“你一走他们要打我。”
我和那四个人整齐地笑了起来。其实留置室不同于拘留所以及监狱,里面打人的事情发生得不多,因为都只关几天,谁也不愿意为过一时手瘾而被转移到拘留所。这边不敢真打,转到那边却是真挨。但李二全既然露了怯,那几个家伙等一会儿不打他都有点挂不住脸。李二全脸上此时现了哭相。
“表现好点,这几个叔叔不会打你。你嘴巴乖巧点,他们陪你做游戏也不一定。”我跟李二全说这话的时候,两条膀子有刺青那家伙吹了一声长长的唿哨,惹得另几个一起哄笑。李二全转身看看他们,两脚登时就有点软。我勃然大怒,冲那家伙说:“你,站过来,有种你再吹一声试试!”
那家伙嚼着槟榔,不说话。
“把槟榔也吐了,你以为你是在哪里?”
他马上呸的一声将槟榔渣吐在墙角。我转身离开留置室。其实我不会为这事生气,只是要演演戏,震慑他们一下,给李二全一个放心。我真不信有谁在留置室里抽人当吃面,打人像过年。谁要想在留置室找快感,我保证搞得他憋尿都能达到高潮。
5.枪都打不穿
符启明和闪雄抓回来的那女人,嘴巴很硬,死活不承认她和那个鸭哥有什么交情,只说他是舞蹈教练,去舞厅跳舞时认识的。“跳舞也犯罪吗?”女人理直气壮。
但她手机里有自拍照,两个人很亲密,脸贴着脸。自拍照约摸有十来张。这一男一女的脑袋在照片中大玩排列组合,上下、左右、前后,不管哪种排列,反正脸上都流露出狗男女特有的隐秘的幸福。符启明及时出手,逮着他俩时,女人还来不及将照片删除。照片肯定是要删除的,自拍只是一时兴起玩出的花样,事后必须清除作案痕迹。就在这间不容发的时机中,符启明下手了。将鸭哥和包鸭哥的女人抓个正着,是一门技术活。
女人还是不肯承认,嘴巴东拉西扯。鸭哥则闭上嘴巴,什么也不说。
符启明还在和那女人对峙。女人的身份和工作单位已经查明,她包里有身份证,想瞒也瞒不过去。她是市卫生局的科级干部,党员。刚才乍一眼看去,我估计她三十五六,但现在变成了四十多,眼角有鱼尾。她做美容时肯定抻过脸皮,抻过后的鱼尾像是古文物拓片上淡淡的痕迹。屁股上是不是吃了几针羊胎素?她穿着淡紫色小荷叶领上衣,同色短裙,丝袜有一层飘忽不定的金属感。她丰满适中,长得不够漂亮,但年轻的时候肯定也馋坏不少男人,那份自信仍留有遗迹。
鸭哥在另一间房坐着,什么也不说,微笑地看着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所里不少兄弟都要找个借口往这间房转一转,看看鸭哥长什么样,好奇。杨亚琼也过来观摩了一眼,走出去就吐口水,说是比陈二差多了,和光哥蛋哥有一比。那女人找鸭哥还是捡破烂啊?
我再回到讯问室,符启明脸上有些焦躁,要我替他一会儿。我按部就班地劝那女人不要死撑,承认了,交点罚款是正道,不要搞得我们通知其单位和老公。抓到这种女人,不能打也不能骂,只能晓之以理,让她自己主动交钱走人。能包鸭哥玩的女人都有背景有家底,正是冲着她们脸皮薄,才一次一次罚到数目可观的款子。
这女人果然了得,她把她单位和老公的电话都写了出来,要我照着打。她微笑地看着我,说你们这种人,就是土匪。她又说:“山不转水转,有一天你们有什么状况落到我手里,我也能行个方便。”我不禁一乐,她一个卫生局的干部,口气着实不小。你怎么报复?大不了在我们所大门上贴一张“不清洁”的绿纸条,转个身我们就撕掉。我脸上是受了刺激的样子,抄起桌子上的座机话筒照着她老公的手机号拨。
“是不是这个号?怎么通了没人接?”我拨的其实是符启明的号。
“我以人格保证。”她说,“那个杂种不知道在哪里嫖哩,你们抓到他,我就给你们钱。”
“少说废话。”我又拨了两遍。
符启明这时候走进来,一把按住我的手,说:“我只叫你帮我盯着,你打什么电话?打通了没有?”
“搞不清这婆娘是不是故意说错号。”
女人把纸条拿过去看了几眼,说是没错,又递了过来。
“……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进到我们这里一时情绪不好,难以自控,说话不走脑子,我们都能理解。这种事情,我们的原则是尽量教育,不影响对方的家庭和工作。”符启明把纸条接住,和颜悦色地跟她说,“同样的情况我们见多了。这个鸭哥我们盯了不是一天两天,他干什么的,除了你还惹几个女人,哪天晚上陪谁过夜,我们都一清二楚。要是一条条摆出来,把酒店开房的记录也拿出来……你想想,还有视频监控噢!没有证据我们敢请你来这里坐?撕破脸毕竟不好,死硬也是没用的。大姐,现在才三点多,我们也不想留你吃晚饭。”
“我说了,身正不怕影子斜,电话你尽管打。”
“你有个女儿在一中读书,十六岁,知道什么是丑事了,你不想让她也知道吧?母亲是儿女最好的老师,你的言行举止对她一辈子都有影响。”
“你们这些卑鄙小人!”女人出离愤怒了,“你们连小孩也不放过,简直是国民党反动派!”
那女人表情已经有点像刘胡兰,拿着铡刀也吓不着。我懒得看下去,心想这又没我什么好处,扯开脚走去了值班室。老朱问我符启明发财了没有,我说悬。但过不久,闪雄下来带个消息,说那个女人蔫下去不少。女人最凶猛的表现,往往意味着濒临崩溃。她跟符启明说,她身上只带得有三千多块钱。
符启明还是不急:“我们这里又不是菜场买菜,讨价还价没意思。”
其实价钱就是扯着皮定下的,最多的罚过三万七,最少的也有五千。三千多块钱,这女人确实有点不开窍。过一会儿,符启明也来了,说是透口气,抽支烟继续和她磨。我问那女的愿交多少。他张开拇指和食指,拇指跷向他自己,食指指着我,说:“这个数了。但是,时间还早得很哩。我以为她有几多硬,其实也就是兔子拉屎头节硬。”
抽完烟,我以为他会上去,但他问我:“换不换?”
“什么?”
“换不换?拿你捉到的小偷换我这一对鸡姐鸭哥。”
这种交换简直等同于行贿,但我早已不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符启明出手阔绰,对兄弟们不错,但刚才他还一百个不愿意,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转变?我说:“鸭哥换李二全?给个理由。”
“我答应过你,要换,说话要算数。”
我像大牲口一样,喷着鼻息笑了起来。“这理由不充分,再换一个。”
“好吧好吧,真拿你没办法。”他也笑着说,“我抓那一对男女,搞下去也就是罚多罚少的事情,但你那个,他身上有案情。你知道的,现在我对破案有兴趣,罚款嘛没意思。我们这是互通有无,你我双赢。”
“案情?你怎么看得出来?”这理由更离谱,我彻底摸不透他的用意。
“……第六感。”他脸上似笑非笑。
陈二从备勤室走出来。谁也不知道他几时钻到里面睡觉,他走出来就用审视的眼光看看我,更多地看看符启明,依然用沉痛的腔调说:“风气都被你们小青年全搞坏了。抓来的人也是人,又不是东西,怎么还换来换去?自己抓到的自己负责审!”我不吭声,符启明当然更不吭声,他早已看出来陈二对他有意见。符启明即使想敬陈二一支烟,陈二也会摆出拒腐防变的脸色。他足够乖巧,搞关系的能力绝对一流,但在陈二面前硬是施展不开。
他抽了烟,又去对付那个女人。快到晚饭点了,女人如果想回家给女儿弄晚饭,就必须改变死硬的态度,学会微笑,懂得服从别人的决定。
吃晚饭时食堂有七八个人,正好一桌。符启明起码有半年都不来食堂,陈二却是食堂忠心耿耿的食客。陈二还拿来两瓶酒,档次不怎么样,也不做说明,按人头倒了几杯。
“小丁,你千万不要上符启明的当。”陈二刚抿一小口,就跟我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我问怎么了。他说:“怎么怎么了?他凭什么拿一个鸭哥换你手里的小偷?你想过没有?这是个陷阱,明摆着的。小丁,你为人淳朴,心地宽厚,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符启明已经把你当成竞争对手,想着办法挤掉你。”
我摆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你想想,你手里的小偷关两天就放掉,倒贴饭钱的货,那包鸭哥的女人少说罚得了上万块钱,这一换,领导对他怎么看?对你怎么看?符启明成了学雷锋做好事的,你成了偷奸耍滑尽占便宜的。”
喝酒的诸位都点头称是,墙头草马凯自不用说,蛋哥老彭也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这一招狠嘛。陈二继续摆着关心我的模样,又发挥一通。其实我知道,他还是冲符启明去的。不知从哪时起,他便和符启明铆上了。符启明私下里也跟我抱怨,说陈哥也太正义凛然,所以看人家总能看出几分妖风邪气。陈二看刘所都邪,只是不敢揪着刘所来劲。
众人顺着他的话,也纷纷提醒我要小心,在这节骨眼上不能大意。对于别人的鼓励我只是笑笑,他们也不见得认为我更好。将来有一天,符启明成为正编干警,而我已经离开,他们一桌吃饭时偶尔扯到了我,又会说些什么?
吃过饭,符启明已经走了,他那边还有事。给女人老公打电话,真没有打通。晚饭前女人态度已经趋于认罪伏法,但闪雄端上去那碗饭里有石子,把她的牙崩了一下,疼得她牙龈翻了出来。再后来,她老公又老是联系不上,不能拿钱来取人,她的情绪出现反复,骂那个死鬼到哪里偷人,把饭碗砸了,骂骂咧咧有如泼妇。所以,符启明只得把她手铐住,让她在讯问室里反省,稍后还扔了席子和被单进去,让她明白这晚只能在里面过夜。这其实还是优厚的待遇,否则,这女人也要被关进留置室,和李二全,以及那几个面相凶狠的男人做邻居。符启明走的时候给伍能升打电话,伍能升就赶过来,把我拉到一边,说要换也换得,何必死心眼哩?他觉得符启明是好意。
“明天再说吧,今晚要换也换不好了。”我心里有点烦,懒得和伍能升多说。
晚上我当值,守线守到十二点。天刚黑下来时,留置室里就传来喊声,我赶过去,鸭哥跟我说:“这小孩尿裤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