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想要讯问哑巴,却苦于不懂手语,必须去特教学校请一个手语老师才行。请个手语老师牵涉到费用,他不能私自做主,去向所长请示。符启明那天来得晚点,看见哑巴,有心和他进行些交流。他搞出些自创的手语,希望哑巴能够理解。他费力地弄出些动作,稍过一会儿哑巴竟然笑了。别人问他,行啊,手语你也懂?符启明摇摇头说,“我想跟他说的意思,他一点都没看明白。这鬼崽子,还以为我给他说笑话。”
手语老师还没请到,周大爹却先赶了过来。哑巴周壮被带进派出所的事,肯定被某人看见,迅速传到周大爹耳朵里。周大爹气冲冲地赶了过来,哑巴仍然坐在值班室里,没上铐,但坐得很老实,不敢乱动。他一看见父亲来了,麻木的脸瞬时挤满委屈,扑了过去。周大爹照着哑巴迎上来的脸抽一耳光,哑巴一愣,周大爹这才将儿子揽在怀里,爷俩才死里逃生似的抱在一起。周大爹质问在场的陈二和老朱:“为什么要抓我儿子?他是个哑巴,是个残疾人,你们都不肯放过。还是不是人?”
周大爹的叫喊引来二楼的邢副所。邢副所解释说:“你不要急,就是请他来问问情况。”
“请他来?你们两条人追得我儿子满街跑,这是请吗?”周大爹愤怒地说,“人是不是我儿子杀的?有种你放明白了说。嗯?”
“你不要急,案子正在调查……”
周大爹理直气壮地说:“要是我儿子杀的……香堂的老李不是说了嘛,他喊一声杀人犯就关了电视。能是我儿子吗?你把这个解释清楚,我就把儿子放在你们这里,随便你们关多久都行。”邢副所没有答话,周大爹就拽着哑巴往外走。陈二门板一样地拦在前面,周大爹眼睛血红,推了推根本推不动,只好冲陈二吼叫:“让开!”
邢副所也说:“算了,让他们先回去。哑巴也说不清楚,问他没用。”
周大爹果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带着哑巴走出去后,心里还怄气,捡起半块砖头朝着铁门砸来,以泄私愤。邢副所不动声色地看着周大爹,不许陈二和闪雄理睬。周大爹不知好歹,捡起半只烂西瓜砸在值班室的窗框上,汁液横流。哑巴破涕为笑,脑壳一低也想捡块什么东西砸一砸。
邢副所吩咐说:“事不过三,老东西敢再砸一下,就对他不客气!”闪雄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往外冲。周大爹却并不糊涂,见好就收,没砸来第三下。哑巴捡起石块想砸,周大爹赶紧制止。哑巴还不乐意,肯定想到“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层意思。周大爹拽着儿子往江心洲方向走。值班室里四个人只好目送他们爷俩扬长而去。
我们巡街回所的时候,陈二正跟大家讲起刚才的事。讲完了,又顺嘴讲起那次抓哑巴周壮耍流氓的事。这也是老段子了,但闪雄和符启明没听说过。陈二这人讲得干瘪。在所里,大概就他一个人说话不带脏字,不带敏感器官,黄段子被他那张嘴转述一番,也可以编进小学语文教材。他说:“别看那哑巴瘦得有点脱形,东西还是蛮大。”
陈二不肯明说,符启明偏要过细地问:“什么东西?”
陈二瞪他一眼,怪他多事。于是我替他回答:“鸡巴啦,哑巴的鸡巴很大!”
“你怎么知道?”
“那天我和二哥一齐出的警,哑巴裤头拉链坏了,还是我拿去换的。”
别的人憋不住地笑出来,只有符启明没笑,还冲我说:“哦,是吗?”随后他陷入沉思当中。过了抽两支烟的工夫,他似乎想到什么,附着我耳朵轻轻地说:“我看,就是哑巴。”
“怎么了?”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夏新漪是哑巴杀的!”
“怎么可能呢,谁的鸡巴大谁是杀人犯?……照你这么想,命案都容易破了。哪里发案,不急,只消把附近的男人聚拢过来,全都脱掉裤子,比一比、量一量就揪得出凶手。是不?”
“不要故意混淆。”符启明说,“我不说所有的命案,就说这个案子,死的是夏新漪。”
“死的是她,又有什么不同?”
符启明盯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夏新漪这个女人,我毕竟要比你了解!”
我揣摩他的话,似乎有一层淫秽的含意。但我还是要反问一句:“秃头老李交代的情况又怎么解释?杀人犯听见他的声音。”
符启明只好再次陷入沉思。
4.后事
市局刑侦专家何一坪刚从省城开会回来,抓哑巴那天的下午才赶到城南,要再去命案现场勘查一番。符启明就主动请缨,要跟着何老一同去现场。刘所点了头,让他自己开车跟在后面,不声不响,不要多问。这叫偷师。刘所还鼓励他说:“偷师也没什么不好。电影里老演嘛,正经坐教室里听课的往往都是饭桶,窗外偷着听偷着学,往往搞成人物。”
符启明没忘了叫上我,一起去往沧水营79号。
一进到徐家的院子,何老已经上了楼。他的一个助手守在门口,符启明和我要往里去,那个助手拦住。刘所说:“没事,是我们所的两个年轻人,搞刑侦都是好苗子,让他们也进去给何老打打下手。”
那个助手看看我俩的着装,跟刘所说:“辅警是吧?拿着辅警当刑侦苗子?”
刘所还要跟助手说些什么,符启明赶紧说:“刘所,不急,我们就在外面找找看。”
我抄起手站在院子中央,符启明摆开架势真就在院子里勘查起来。何老的助手廖大一直歪着脑袋盯着符启明的一举一动。符启明也有所觉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从衣兜里拿出放大镜察看墙上的痕迹。廖大笑了起来,刘所赔着笑,有些尴尬。廖大说:“老刘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一辈子都想在地摊上捡漏子,淘到几件国宝。”
“没准我还真有这样的运气哩。”
“以后你们洛井派出所另外挂一块牌子算了,就叫人才开发中心。”
何老不一会儿从屋子里走来,低着头凝思。刘所和何老打招呼,何老也充耳不闻,脑袋一转眼睛盯住了符启明。“这小孩……”何老走到符启明身边,问他,“你发现了什么?”
“看这里,这里。”符启明用手指在墙面上指指戳戳,点了好几处地方,“……墙头不是一次被爬过,墙上的擦痕是分好几次留下的!”
何老拿过放大镜将那几处蹬痕、擦痕察看一遍,略微点点头:“这又能说明什么?”
“对面周家有人经常钻到这边来。”
何老抬起头,慈祥地看着符启明:“这又说明了什么?”
“隔壁周家周仁民(周大爹)有不在现场证据,可以排除,但他儿子哑巴周壮,有重大作案嫌疑。”
“仅凭这几处痕迹?”何老仍是微笑。
“不是。”符启明说,“今天上午,陈二本是要带着周壮到所里进行常规的调查讯问,但他竟然拒捕。而且,据说……”符启明忽然语塞。我想,他本要说一说他对哑巴周壮阴茎产生的怀疑,忽然意识到这思路并未成熟,说不出口。
“小符是吧?”
“呃,符启明。”
“小符,我发现你走入了一个误区。你已有了先验意识,认定谁是凶手,然后一心要论证自己的判断。这叫执果索因,是刑侦人员的大忌。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这回事?”显然,符启明怀疑哑巴的事,此前已有人跟何老说过。
符启明的思路被否以后,眼球一下子灰了下去,坠入无限迷茫。何老还是跟刘所说,你们所里的年轻人肯想肯钻,不错不错。
下了班,符启明和我到顺势斋买几个菜打成包,叫伍能升在家里用电饭锅造一锅饭。吃饭,喝酒,符启明还主动给徐放辽夹菜。徐放辽脸上挂着万念俱灰的模样,待在伍能升屋子里,什么都不想干,打牌都提不起兴趣。见符启明来了,他更是奄奄一息。符启明似乎想改变徐放辽的印象。他既能一板凳将徐放辽打倒在地,也能像亲人一样给他夹菜。
符启明直奔主题,问他:“隔壁那个哑巴,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哑巴周壮?……虽然他是哑巴,但他不是个好货,从小到大,我看着他好几次爬到我家偷东西!我看他是个哑巴,也就一次次放过他。反正,他也没偷什么值钱的东西。”
“哑巴还有偷东西的习惯?”
“不知道是不是习惯,可能我家离得近,经常没人在家,所以他才爬进来搞点东西换钱。哑巴爱上网玩电游,他爸不肯给他零花,大概是想偷点东西换上网的钱。”
“哑巴也二十来岁了,有没有找女人?”
“那我不知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哑巴杀了夏新漪?”符启明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暗示徐放辽能够给予回应。
“为什么要杀?”
“先不要讲原因,你就凭你直觉判断一下,有没有这种可能?其实,破案也像做数学题一样,不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你找到了什么依据?”
“他多次爬到你家里,这就是依据。”
徐放辽很负责任地想了想,很坚决地摇头说:“不可能。聋哑人常有偷东西的毛病,但不会顺手杀人。再说,报案那老头不是说了嘛,他一吼,这边就关电视了。怎么会是哑巴?”
听了这话,符启明也变哑巴了。他对哑巴周壮的怀疑,始终跳不开这个有力的证词。那就像一道隐形的门槛,恰因其隐形,你不知道如何才能迈步过去。
徐放辽以前不怎么喝酒,但现在见不得酒,一杯一杯往肚里灌,眉毛都不皱一下。我们只好拦住,把酒瓶收走。又说起夏新漪家里的事。以前我一直以为夏新漪是佴城本地人,其实她家在竹山。邢副所给夏新漪家里打的电话,把她死亡的事情告知给她父亲。意想不到的是,夏父听了以后没有太多反应,只说我家早就和她断绝关系了,早就当她死掉了,没想到还活到今年。邢副所说你这是什么话呢?夏父振振有词地说:“你家要是有这么个女儿,从小不知廉耻,好人不交专门往坏人堆堆里面扎,又是乱搞又是吸毒……你家要是有这情况,再教训我好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问他要不要过来和夏新漪的遗体告别。夏父说:“呃,我和家里人开个会,商量一下。”夏父急着要挂电话,邢副所扯开嗓子质问一句:“你就不想找出真凶吗?”
“天意!”夏父嘴里吐出这么个词,就挂上电话。
几天以后,夏父带着儿子,即夏新漪的哥哥来到佴城。据她哥说,她爸因为夏新漪不服家里管教,长期在外不归,精神已经出了问题,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刚刚出来。见到夏新漪的尸体,老人没哭,只是剥自己的手指头,剥下一整块指甲。
邢副所说:“尸体……遗体已经检验过了,你们可以处理。是不是要运回家去?出于人道主义考虑,虽然按规定应该火化,但我们可以出一辆车把遗体送回家。”
“烧了吧。”
符启明找机会见到夏氏父子,跟他们说:“既然来了,有一个人你们要不要见一见?这几年,都是他养着你们的女儿。”
她哥说:“关我们什么事?她今天跟这个男人,明天跟那个男人。他们养着她也不是做好事。一帮流氓。”
“这个男人跟别人不一样,他对你女儿最好,两人待的时间也最久。夏新漪在外面不管弄出什么事,他一概不计较,只要她肯去他家,他就死心塌地对她好。夏新漪死之前,是打算嫁给这个男人的,他也愿意娶。我的意思是,要是夏新漪不死,这男人就应该是你家女婿。你们要知道,你女儿一直都是这种景况,除了他来娶,不会有别人了。”
她父亲舔着指甲陷入沉思,她哥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想和夏新漪父亲以及哥哥见上一面,是徐放辽的意思,他有话要和他们说。符启明自感有义务帮这个忙,所以费尽唇舌,希望夏氏父子跟徐放辽吃一顿饭。但夏氏父子不买账,表示不愿见任何跟夏新漪有过关系的男人。
他们当然不曾想到,说话时眼前就站着一个。
最后,符启明摊出底牌:“这个男人愿意给她操办后事,买墓地,下葬。你们什么也不用操心了。”她哥听到这个,凝神一小会儿,点了点头。
见面在一家路边小馆子,找个简陋的包厢,点一桌粗糙的菜。我去敬陪末座,要是徐放辽不说话一味地灌自己酒,我就负责控制他。夏氏父子冷漠地坐着,捺下性子听徐放辽说些什么。徐放辽说火葬的钱由他支付,他想把夏新漪的骨灰留下来,摆在自己床头。他动情地说:“这样,我就可以天天陪在她身边。”
“你不是说要买块墓地埋她吗?”她哥指出徐放辽此时说的,和先前符启明通报的情况有出入。看他表情就知道,出入如此巨大,简直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
“我这么说过?”徐放辽惺忪地看了看符启明。
符启明按住他肩头,把话接过去:“可以商量嘛。小徐是有这打算,要是你们不同意,他就买墓地下葬。”
她哥此时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要买墓地。”
“好,就这么说定了。”符启明替徐放辽拍了板。
送走夏氏父子,徐放辽仍在发蒙,说我几时说过这话?符启明说:“你不要急,我有一块墓地,正好给夏新漪用。”
徐放辽更是不解,说你年纪三十都不到,怎么急着置了一块墓地?符启明看了我一眼,我俩忘了此时悲凉的气氛,哧哧地笑起来。这块墓地是一年前符启明用一副对联换来的。他要不提这回事,我都早忘了。
5.专案二组
命案现场取消封锁,徐放辽可以住回去,但是他不住,还想赖在伍能升家里。
符启明跟他说:“你可以住回自己家了。”
“为什么要住回去?住这里挺好。”
“你阿斗啊,此间乐不思自己家啊?这是伍能升的房子,你迟早要住回去。”
“……死了人,我怕。”徐放辽说这话时,语气完全成了一个孩子,一脸委屈。我们三人全乐了,呵呵笑起来。
“苕货!必须住回去,我们可以陪你几个晚上。”符启明又扭头冲着伍能升说,“不能让他再在这里睡,不能惯坏了。把铺都撤了,把冰箱里的东西都拿走,看他怎么在这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