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很多天,王府都在忙着容恪的丧事。王府也算是藏龙卧虎之地,凌薇之前对张叔的印象仅止于一个本分的管家,王府的大管家容叔和重楼一同失踪后,凌薇将容恪的丧事都交给了张叔。
引孝、司礼、唱诺都被张叔安排得井井有条,凌薇要做的事仅止于跪着接受四面八方的吊唁。
开始几天,凌薇还会偶尔抬头看看来的是哪些人,后来就乏了,木然地跪着,想着自己的事情。
“皇上驾到……”
凌薇抬头,少年皇帝明黄色的袍子落在眼中,不知道是不是看惯了白色的原因,明晃晃的黄色让凌薇觉得很不舒服。
凌薇的目光往小皇帝的身后瞟了瞟,那气势,真是蔚为壮观,灵堂此刻竟显得有些狭小。凌薇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淡淡扫过,从青色到深紫,锦色朝服,上面的纹路都十分繁复,看得凌薇有些眼花。
一圈扫下来,凌薇脑中一道精光,猛地抬头。
这个人,五官其实没有多精致,和众人一样穿着朝服,但他站在人群中却若鹤立鸡群,月悬中天,极为醒目。
凌薇望向那人,就算是身处缟素纷飞的灵堂里,他都好似高山上的莹雪,那是一种极致的干净,若蓝天白云,高山流水。
那人的目光触及凌薇的,脸上的神情甚是从容,但眼底却盈满笑意。
这一刻,凌薇不禁有些失神。
“郡主——”素素轻声低唤。
凌薇转头。
“皇婶请节哀。”小皇帝略带稚气的声音落在凌薇的头顶,凌薇恍然清醒,慌忙朝众人颔首跪拜下去。
小皇帝以为凌薇是伤心过度,没了心智,轻叹一声,带着众人离开。
小小年纪就开始叹气,以后可怎么得了!
不过小皇帝是该叹口气,为他不可预知的未来。
容恪死了,小皇帝的皇权不知又要旁落谁家。
容恪下葬后,管家来问,千岁的房间要整理一下,还是保持原貌不动?
凌薇一愣,道:“我去看看。”
看完一圈后道:“就这样吧。”
容恪的房间总是带着近乎抓狂的整洁,和他的人一样,洁癖到病态,不容下一丝灰尘。
一直到现在,凌薇都有些不相信容恪真的死了。这么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就这么死了,只留下一抹幽香。
凌薇和容恪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不咸不淡,凌薇甚至不太喜欢他。
人跟人之间的感觉真的很奇妙,同样是干净到极致,萧初过给凌薇的感觉总是很舒服,虽然觉得遥不可及,但总是忍不住想去靠近。
而容恪的干净总让凌薇觉得有一丝病态,这种病态给人一种微微的迫力,让凌薇很不舒服,所以,凌薇每次见到容恪,总是潜意识想要逃离;也正是这种感觉,就算容恪的身体已经凉透,凌薇都很少看他。
人死为大,容恪死了,他在凌薇心中的形象倒鲜活了起来,此刻,凌薇坐在案前,随意翻阅他留下的一些还没有上表的奏章,想起那天容恪在马场上的绰约身姿,凌薇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一个锦绣少年站在夭夭桃树下,开到荼糜的桃花落满一身。
凌薇不禁微笑。
笑完过后,凌薇心中释然,她及时回来,葬了容恪,对容恪也算是一个交代。
这样的结局,对她而言,其实也还凑合。
凌薇最后一眼扫了一下整个屋子,目光最后在门口停留。
重楼一袭火红,正懒散地倚在门上,平静地望着凌薇。
两人对望了一阵,凌薇心中苦笑,容恪说死就死了,重楼的生命力顽强得跟沙漠中的仙人掌似的,怎么可能会有事?
凌薇的目光转向门外,门外正静静站着的人看到凌薇朝他看,躬着身走了进来,朝凌薇长施一礼。
这可真是巧了,容恪刚下葬,该回来的不该回来的,都回来了。
凌薇淡淡道:“平安回来就好,王府的一切以后还要有劳容叔。”
凌薇的目光重新移向重楼,重楼本来是低着头,意识到凌薇在看他,微微抬头,脸上一抹淡淡的红晕,衬得肤若莹雪。再加上微微拧着的修眉,那叫一个欲语还休。只是,他有些发白的唇色还是告诉凌薇,他不过是捡了条命回来。
可,既然已经逃脱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重楼扫了一眼容爱山,微微笑道:“容叔有话要对王妃说。”
凌薇的目光还锁在重楼的脸上,心中绞在一个问题上:她和重楼是什么关系?
一个是未亡人,一个是前夫的男宠。
前夫的男宠一副要和未亡人有事相商的模样。
抛开性别不谈,她是正室,他是小三。
小三要对正室说什么话,掰着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凌薇有些忍俊不禁,有些玩味地看向容爱山,她很想知道,分庭抗礼的话要怎么斯斯文文地说出口。
自古最精明的就是管家,容爱山面上很平静,微一思量,转身向门外吩咐道:“拿进来吧。”
进来的是路冲,手里抱着一堆卷宗。
还真要分家产啊?
不仅要分,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分!
凌薇望向容爱山,容爱山依然哈着腰道:“这是几位公子的卷宗,请王妃过目。”
几位——公子——
这是什么状况?
小三们集体造反?
等凌薇反应过来的时候,屋内就剩下她和重楼两个人。
凌薇有些木然地看着重楼,重楼脸上依然是水波不兴。
那么美丽的一张脸,凌薇瞅着他,却有一种咬苹果咬到半条虫子的感觉,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屋内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岁月流动的声音。
“你打算怎么处理?”终究还是重楼先开口。
处理后面没有宾语。
是“我们”还是“他们”,重楼没有说。
凌薇低下头一本一本地翻阅着案上的卷宗,一共八本,每本的封皮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容若、山衍、欷侃、许南、李云帆、钟歆、江乘、周冲。
没有重楼。
“王府以后就交给你吧,这些人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凌薇往椅背上靠了靠,淡淡道。
终究还是正室败下阵来。
没什么可争的,对凌薇而言,她想要的不过是自由自在的生活。
就算相争,也是争不过的,堂堂雍和王府的管家还是重楼的人,容恪在的时候,重楼是王府事实上的“王妃”,容恪一死,王府的一切理所当然就是重楼的了。
这也正是他回来的原因吧。
这其实是一个双赢的结局,正室和小三各取所需。
重楼站直了身体,定定地望着凌薇,终究叹声道:“王妃既然已经回来,想离开怕是不易。千岁刚走,整个王府日后还要靠王妃撑起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呢。”
凌薇想到自己即将获得自由,心情说不出的舒畅,听了重楼的话,一时没有缓过神来。
可反应过来后,重楼的话却像是数九寒天的冷风吹在凌薇身上,凌薇猛地打了个激灵。
“是你不想让我走吧?”凌薇忽然沉声道。
重楼眉头微蹙,并不反驳。
凌薇心中有些恼火,愤然道:“那以重公子看,我要怎么处理你们?”
凌薇说的是“你们”,意思是你重楼不过是容恪的众多男宠之一!
重楼的脸色一直是淡淡的,听了凌薇的话后,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仿佛在冰水里浸过一般,射向凌薇的目光也变得冰冷。
凌薇心中暗叫不好,戳着这只凤凰的痛处了。她并不了解重楼的为人,他要是一恼怒,将她杀了,那可就玩大了。
心中虽有些慌张,但凌薇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依然是一副愤色。
重楼的表情缓和下来,冷声道:“这些人只能先留在王府。”
凌薇冷笑一声道:“留下来做我的男宠不成?”
重楼亦冷笑,冷锐的目光紧盯着凌薇道:“他们只有留下来才有活路。”
重楼的话,凌薇不甚理解,将他们都放了,还他们人身自由,岂不是活路?
未待凌薇开口,重楼脸上漾起一抹笑容,似笑似讽道:“不过王妃的主意倒也不错。”
不,这是玩笑,只是玩笑。
这等艳福,她消受不起。
凌薇的目光落在重楼的笑容上,笑道:“难道重侍卫也愿意留下做本宫的男宠?”
人的心理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明知道是雷点,非要去踩。
重楼微微眯了眼,凌薇静静地等着,等着他发怒,但重楼却没有。
重楼笑了,不仅笑了,而且笑得满面春风,美目流波。
一张世界上最美的脸,那笑容,怎一个销魂了得!
凌薇望着重楼的花容月貌,心仿佛漏跳了一般。
完全是被吓得。
凌薇心道:还真如传说中的一般喜怒无常。
凌薇石化般坐着不敢动,重楼下面一句话让凌薇目瞪口呆。
重楼说:“是将我的东西搬到浣月居,还是将王妃的东西搬到竹园?”
凌薇怔怔地盯着重楼,重楼莞尔再一笑,悠悠然道:“还是将我的东西搬到浣月居去吧。”
娘——嗳!
凌薇石化时间史上最长,等到她稍微有点意识的时候,屋内哪里还见着重楼的影子?
凌薇狂咽了几口唾沫,疯狂地奔回到浣月居,重楼正坐在那里喝茶,晓莺、晓黛和素素站在边上,目光痴迷地看着他。
“你——来真的?”
凌薇怎么说也是王府正儿八经的主子,此刻,面对这个修罗,倒心生出几分怯意来,说话都有些颤抖。
重楼转头脉脉地望着凌薇。
这一望,凌薇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小心肝颤颤悠悠。
凌薇心中那个恨呐,早知道有今天,那天死活都不要回头救他。
救回的竟然是一个地狱中的妖人!
惊惧、愤恨、屈辱——
种种表情在凌薇面上走马观花闪过,重楼只静静地望着,不做声。
终于,凌薇火了。
凌薇愤声道:“你究竟想要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