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了自己睡的小卧室的门，朝传来诵经声的对面房间看去，那房间的门开着，昨晚的两个小伙子中的毛拉吉跪坐在一块水泥地上，正朗诵经文。他二十八岁，颧骨突出，是个塌鼻子。另一个小伙子叫“艾依提儿马”，可能还没有起床。
赫斯来提为了不影响他们关上了门，重新注视起昨晚以来成为她温暖的“家”的这间卧室：这间屋子里塞着一张床和一张小茶几，没有日常生活所需要的其他家具，墙上的石灰都风化了，蜘蛛网结在角上。赫斯来提昨晚睡的床上有一条败絮的褥子、一个装着麦草的枕头和一条沿边破了的旧花床单。这房屋就像驼队往来住的路边客栈一样。虽然卧室小而且脏，也不好看，但是对赫斯来提来说却是如此宽敞，如此亲切可爱。她在这个地方自己就是汗王，谁也不管她，不打她的主意，不侮辱她。这地方也是她摆脱囚禁后第一个感到温暖的地方。
赫斯来提好不容易打开了卧室东边生锈的窗户，凉爽芳香的空气忽地一下子吹进了卧室。从这芳香中，赫斯来提闻到了扑鼻而来的罗勒花香，不禁心花怒放，这是从儿时就渗入她体内的香味儿，这香味儿一下子把她带到自己的家乡那座她出生长大的院子。在那个院子里，母亲总培育出一盆盆罗勒花，从春天到秋天院里总飘散着芳香的味儿，赫斯来提每天早晨起来，总喜欢捧着打了花骨朵的罗勒花闻。今天这香味儿好像也给她带来了亲爱的母亲的气味儿、家乡的气味儿，使她倍感亲切。赫斯来提一直感到自己是那座古城和老街的主人似的，是大自然受宠的女儿。如今她待在远离它的地方，待在一个恐怖寂静之中。突然她的身子哆嗦起来，好像被遗弃在一个孤岛上，感到格外孤独，心里充满了恐惧。
但是，她很快就控制住自己，想到自己现在不是在什么恐怖的“太阳岛休养地”，而是待在能自由呼吸、自由行动的庇护所里，心里也就平静了下来。
她从窗户朝外面看去，远处是碧绿的种植园，树木掩映下有若隐若现的农家，冒着淡白色烟的小工厂。附近依稀可见的楼房也不太高，全是旧式风格的建筑。赫斯来提感到自己住的楼房也是座旧四层楼，她自己就住在四楼上。看情况，这里好像是城乡接合部的一个偏僻寂静的地方。
毛拉吉的声音让她把目光从窗户转向了门那边：
“赫斯来提姑娘，起来了吗？”
“起来了！”赫斯来提迅速走过来打开了门。毛拉吉、艾依提儿马先后出现，赫斯来提如今近距离地看清了昨晚那两个虎背熊腰的棒小伙子。
艾依提儿马是个三十多岁、腰板笔挺、什么也不顾忌的蠢人。他浓眉，深陷的眼睛像蛇的眼睛一样可怕。经过训练的肌肉很发达，腮像鹿肩一样凸起，手脚像熊掌一样巨大粗糙。真主虽然那样慷慨地给了他健全的身体和牲畜般的力量，但是在智力上却有点吝啬。有些人对他单峰驼一样的身体感兴趣地说：“他可是栋梁之材呀！”
不知为什么赫斯来提不喜欢他那光秃秃的大脑袋和颧骨下乱成一团的胡子。这样的相貌让她想起一些电影里坏人的面目，但是她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羞愧，脸一下子红了：如果昨晚没有艾依提儿马那样的气势、那样的勇气的话，她自己完全有可能重新落入比囚禁以前更坏的日子。
“这是馕和一点熟肉，”毛拉吉把手里的小布包递给赫斯来提说，“食堂有矿泉水，你去吃早饭。我们到外边去，办点事儿，办完中午赶回来，然后我们商量你的事儿，行吗？”
“行，”赫斯来提和气地说，“我等你们。”
“噢，真的……”艾依提儿马边走边说，“我们给你买衣服，你穿什么颜色的，多大号码？”
赫斯来提难为情地看着地上低声说：
“又麻烦你们，中等号码，无论什么颜色都成……”赫斯来提从心里又一次感谢他们的人情，心里对自己许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诺言。
“你就待在这屋里，”毛拉吉特别吩咐说，“别到处乱跑！也别到宾馆那边去，这全都是为你的安全！”
赫斯来提虽然感到这话有些奇怪，但她以为这是他们的好心。不用说，她现在处于危险中，背着老板和公子哥儿逃了出来，难道他们就不会派人到处找寻？毛拉吉说得对，为了安全起见，把自己藏得越严实越好。
赫斯来提吃了点馕，喝了些矿泉水，算是吃过了早饭，然后按照毛拉吉的吩咐，把窗户牢牢地关上，静静地躺在床上。但是过了不长时间，她感到心里憋得慌，时间也好像过得很慢。她心思重重，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想个不停，最后想到了傅吐克。今天赫斯来提心情好，也很高兴，不时就想起和傅吐克相爱的幸福时刻，沉浸在甜蜜的感觉中……
还记得，那天傅吐克坚持让她读诗。赫斯来提眼里燃起了烈火，因为灵感而激动，她更漂亮了，她用非常甜蜜的声音很动感情地读了自己写的两行诗：
朋友啊，生活是多么甜蜜，
再不需要冰糖和蜂蜜！
“我自己也还满意，格则勒诗内容朴实，思想直率，”她谦虚地说，“但我是试图运用阿鲁孜格律来写的……”
傅吐克赞扬了她，夸她对生活诚恳朴实的爱，比喻生动，语言恰当……他们就这样读着抒情诗，讲着浪漫的故事，没察觉时间已很晚了，赫斯来提担心地站了起来问道：“傅吐克大哥，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姑娘的声音与其说是撒娇，不如说是礼貌。“赫斯来提！”他用一种特别的声音喊道，姑娘用放光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在他眼里，一切存在都在消退了，小伙子不禁把姑娘拥抱在怀中，忘记了所有的东西，渴望的嘴唇忙于选择蜜汁……
这些事就如同正在发生着一样。赫斯来提回忆到这里时，羞得她闭上了闪闪发光的眼睛。
回忆结束了，赫斯来提又烦闷起来了。她出了食堂，来到宾馆门前时站住了，“这里有什么？”她心里闪过各种念头，“他们有财产或者有别的东西吗？奇怪，他们限制我到这地方来……”
人的天性是对被限制的东西的好奇。亚当和夏娃不也正是因为这个贪求而被从天堂赶出来了吗？作为他们后代的赫斯来提当然也不例外，她突然产生了了解陌生人根底的愿望。她感到这屋子好像是满足她这个愿望的钥匙一样，但是宾馆的门上挂着锁子。赫斯来提不禁抓住锁子去拉。好像她手上真有魔力似的，锁子哗啦一声打开了。她慢慢地进了屋子，恐慌地朝四面看去。但是她没有看到任何特别之处，这间屋子也像她自己睡的卧室一样简单而杂乱。除了角上的高腿双人床和它旁边的半新的四方桌外，再没任何东西。室内空气不好，一股难闻的气味儿呛人鼻子。赫斯来提打开对面的窗户，看到桌上放着一张汉文报纸和一本撕破一半的旧杂志，为了解闷儿，她坐在床上翻看起杂志来。有些图片因为带有色情，引起了她的厌恶，看到这样庸俗低级的东西，她心里从来都不是滋味儿。她啪地扔掉手上的杂志去拿报纸，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儿：床下伸出来一个东西，先是轻轻地捅她的小腿，后来重重地捅起来。赫斯来提害怕得瞪着眼睛，脸色苍白，惊慌得不敢大声出气。那个东西第二次又捅她的小腿，同时也传来了虚弱的呻吟声……
赫斯来提噌地站起来，立即从床边走开，她强压住心头的恐慌弯下腰朝床下看去，但是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床上铺的床单直落到了地上，挡住了她的视线。这时，床下又传来呻吟声。赫斯来提聚精会神地听着，感到这好像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她这才镇定下来，她揭开床上吊下来的床单，见里面躺着一个孩子，不禁朝后退去。孩子的嘴被用胶布封着，两只手被用一尺长的铁链子锁在床的后腿上，只有用细棉绳绑住的小腿可以稍许活动。
赫斯来提长长地呼吸着，然后鼓起劲儿给孩子松开了捆绑……
赫斯来提为这个十二岁的儿童的虚弱感到痛心，他就像从树上落下的树叶一样全身颤抖。但是从他的像火炭儿一样的小眼睛和白白净净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是个相当聪明、勇敢、自尊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小兄弟？”赫斯来提抚摸着和自己弟弟同岁的这个孩子问道。
“乃再尔！”说着他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看着赫斯来提。
“你怎么到了这个地方？”赫斯来提想知道乃再尔的底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乃再尔嘴唇颤动着讲述了自己经历的故事。
从他的故事中赫斯来提了解到，乃再尔是泽普县人，上过五年小学。他们家有三个孩子，乃再尔最小也是唯一的男孩子。两个月前从学校单独回家时，一个中年人骗了他并把他抓了起来，几天里有两个人严格看管，和几个孩子一起坐火车来到这里。一个叫哈西木瘸子的人给孩子们教偷盗的方法，乃再尔根本不愿意学，虽然挨了打还是耍牛脾气。他之所以如此知廉耻有志气，是因父亲的教育。
乃再尔的父亲是个既有学问又懂宗教知识的人，在县文化馆工作。从乃再尔上学的第一天开始，他父亲就没放松对他的教育，总是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孩子，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别说慌，要诚实真诚！你自己，你的手、眼、欲望要远离不义，不义的东西会污染人的聪明智慧，缩短人的寿命！与其偷盗别人的劳动成果过日子，不如吃自己打土坯挣的钱！”
但是，为了这样的执拗，他付出了许多代价：挨打，被挂在天花板上当风扇，被烟头烧身，挨饿……尽管这样，乃再尔忍受了痛苦，不肯妥协。
人们都知道他是个倒霉但却聪明有勇气的孩子……
赫斯来提听了他的故事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她注意听着，忍不住抚摸他的头和脸……
“他们强迫我到街上，而我从那个地方逃走了，”乃再尔结束他的故事说，“那个毛拉吉疯狗从后面追来了，在另一条街上我又被抓住……从昨天他们就一直把我锁到这地方，整我！”乃再尔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好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忙问赫斯来提，“大姐，你是怎样到了这个地方的？如果你不立即离开这里，他们也不会放过你……昨天晚上他们和老板用手机通了话，说你非常标致漂亮，老板告诉他们别碰你，他们咕哝着……这些禽兽会欺侮你的！……”
赫斯来提这才意识到，这屋子不是像她想的那样亲切可爱，房主人表面殷勤盛情，但包藏着邪念，仁慈中隐藏着不知怎样的残暴。赫斯来提最终明白了：这地方不是什么慈善家保护人的地方，而是一小撮衣冠禽兽黑心肠的人待的地方。
赫斯来提知道她又一次陷入囹圄，“逃过了小偷，又被强盗抓住”，这件事对她是更严重的打击！她抽抽搭搭地哭了，悲伤极了……
“大姐，我们不快些离开这地方不行！”乃再尔又一次警告说。
赫斯来提立刻下定了决心。
“我们走，一定要走！”她看着乃再尔的眼睛说，“但是我们怎样走？所有的地方都关得牢牢的，你有办法吗，小兄弟？”
“有！”乃再尔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到开着的窗户前说，“从这个窗户下去。这地方因为不冷，水管全被安装在楼外面，可以顺它爬下去！”
赫斯来提朝窗外看去，就像乃再尔说的那样，如同小孩子大腿一样粗的管子安装在窗户边的角落上，每隔一米的距离还安装着一个环，它们起着梯子的作用。
“我可以溜下去，”乃再尔说着朝赫斯来提投去疑问的目光，“你能下去吗，大姐？”
“不是有句话说事到临头方见英雄嘛！”赫斯来提强压住心头的担忧说，“小兄弟你先下吧，然后我学着你下……”
乃再尔像猴娃子似的敏捷地上了窗台，爬过一尺宽的距离，抱住了角上的管子。他镇静得就像当年找麻雀窝，爬在高高的树上一样，用敏捷自然的动作溜下去。赫斯来提看着他的手脚动作，一一记在心里，她虽然没上过一次树或从某一高处溜下来过，现在不这样做不行，“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必须从这地方下去，否则落到这些卑鄙家伙的手里，更大的苦难就会降临。
她鼓起勇气，毫不犹豫地登上了窗台，艰难地向前移动。这时宾馆的门突然哗啦一声开了，艾依提儿马和毛拉吉出现在门口。这突然的变化让赫斯来提瞪大了眼睛，舌头粘在了腭上，因为慌乱，一只脚吊在窗户外面……
等着赫斯来提下去的乃再尔看到赫斯来提的动作，以为她可能是害怕。
“大姐，别怕，没事儿，你快些下来！”他大声喊道。
这时赫斯来提镇静了一下自己，看着下面喊道：
“小兄弟，你快跑！别管我，快去报告警察！”
乃再尔感觉到发生了意外的事儿，急忙向后面跑了，很快就消失……
“呸，不知好歹的婊子！”毛拉吉说着朝赫斯事提冲过来了，赫斯来提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毛拉吉忍受不了这眼中闪射的烈火，迟缓了几秒钟，接着用难听的丑话破口大骂起来……
第五节
乃再尔眼前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景观：
一边是森林茂盛的矮山，一边是水银般闪烁的大河……
他感到今天虽然艰难却无比舒畅，因为他自由了，就像天空飞翔的鸟儿一样自由欢畅。人得到了自己渴望的东西就是幸福的。今天他就在这样的幸福里，仿佛母亲怀抱中的婴儿一样快乐，幸福就在他的血液里、心灵中、灵魂里泛着浪花……
两个月以来，他从未感觉如此舒畅过。他的伤今天也好了许多，身上感到一种宁静，心情也舒适多了，受到创伤的心灵在自由中渐渐安宁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