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再尔不停地走着，越走他眼前的城市越清晰：这座城市多么大呀！从这里人的穿戴来看好像全都很富裕……但是，他们中也有穷光蛋，瞧那个人提着袋子，头发长长的，衣服破破烂烂，正从垃圾箱里捡着垃圾……那个怀里抱着小孩子的人，面前放着一个破碗的是个乞丐。这地方的乞丐真奇怪，总是一个劲儿地低着头，用前额朝地上撞……我们家乡的乞丐，有良心的打着沙帕依唱着双行诗，坏的呢则挡在人的前面死乞百赖。这里的乞丐不停地把头往地上撞是不是说“你不施舍我就碰死”？
乃再尔对所有的东西都感到新鲜有趣，同时对所有的东西也都感到非常陌生。
他胡乱地在街上走着，想去哪里，就去那里。他对前边耸立的一座四十几层的大楼颇感兴趣，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那个地方。那高楼真的很雄伟，令人陶醉，最上面有一座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圆屋顶，让他想起家乡大坟园里有孔的高高的拱顶。离这地方稍远的另一座楼房闪烁黄色光芒，也令他神往入迷。在他眼里，这座大楼仿佛是这大地的底部在沸腾，又像大山隆起的黄金，强烈的阳光让这黄金凝结物闪烁着一种绚丽多彩的光芒……
警察哨子的尖叫声让乃再尔大吃一惊。他把目光从天上收回来朝周围看去。吹哨子的警察正忙着自己的事情，乃再尔又好像听到了赫斯来提的尖叫声：“小兄弟，快些跑，去向警察报告！”他立即来到警察的身边，但却不知说什么，只是用汉语重复着“我……大姐……”用手指着一个地方。警察看着他东张西望，便用手指着旁边街道的派出所。但是乃再尔没有明白他的意图。此时他由于不懂语言，变得又聋又哑，他第一次从内心里悔恨自己在学校时没有学好汉语。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朝警察刚才指的方向走了。
这里是闹市，街道的两边有几家卖海鲜的商店。一到这个地方乃再尔好像来到了家乡沼泽，闻到了泥塘里散发的鱼虾臭味儿。他对商店门前摆放的玻璃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些各种形状的缸里装满了水，各种鱼、蛇、鳖、贝之类的生灵密密麻麻地动着。他观赏着从没见过的奇怪鲜活的生命……那大拇指般棕色的东西宛如虫子一样，那个像马驹一样斜着走的就叫螃蟹吧？这个就像在家乡自己抓着玩的蝼蛄。但是蝼蛄是浅黄色的和紫色的，这些都是浅红色的、透明的。还有这个呢？它是什么？啊呀……他不知道的真多……乃再尔看也看不完，有些看起来让他感到恶心，有些看起来让他不禁打哆嗦……真主不吃，人却吃这些东西？人是多么无情贪婪呀……这个世界是如此不守信义，冷酷无情！为了一个生物活着和延长寿命，每天要牺牲成千上万的其他生物。
乃再尔对这个沸腾神秘的陌生世界有时觉得奇怪，有时又很感兴趣，有时担心，有时又不安。就这样他走过了几个闹市又转过了几个弯儿，最后走到一条宽敞大街上。他觉得这地方的树木非常漂亮，有的树下面光光的，最上面却有像伞一样的枝叶，有的树上还开着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花儿，就好像是神灵的花园一样……
街道两边有大型超市和高级宾馆。乃再尔感到自己心情比刚才轻松了些。他看到路边有被绿色覆盖的三个正方形花坛，花坛的空地上聚集着许多人，在笑着欣赏什么，聚集的人中间有很多和自己同年龄的孩子。乃再尔情不自禁地进入了人群，到前边看热闹。一个中年人挥舞着手中的鞭子，耍着三只黄色的猴子。看来猴子是一个家族的，最大的是公的，比它小点的是母猴，最小的是它们的孩子。三只猴子在三个地方，公猴在场子右边用双手把一块砖放在头上蹲着，好像受到惩罚一样，母猴在场子中间把一顶帽子压低戴在头上，分开的手被拴在后边的一根长木棍上，它好像等候着受处决。小猴拿着不知谁扔的香蕉时而看爸爸，时而又看妈妈，慌慌张张地坐在那里。耍猴的人从破布袋里取出玩具枪，在等候处决的母猴后面瞄准，大声数到“一、二、三”，并用左手上的棍子敲打着水泥地发出“砰砰”的响声，母猴宛若中弹一样倒在地上。周围的孩子们高兴得尖叫起来。耍猴的人用双手把趴在地上的母猴拉起来，可它怎么也站不起，像死了一样，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乃再尔也高兴得笑了。耍猴的人为了耍小猴，把鞭子甩得啪啪响，吓得猴娃子旋转奔跑，时而跳到主人的肩上，时而又跳到主人头上。主人想让它听话，就用布鞭子打了它一两下，猴娃子便来回在地上滚动尖叫。这时公猴扔掉手上的砖，拾起地上的棍子，吹胡子瞪眼地朝主人走来了，刚才那只“死了”的母猴也立即起来，为保护孩子龇牙咧嘴地向主人发威……
这一花絮让乃再尔心里突然难过起来，刚才的高兴劲儿一下子消失。瞧，一种不会说话没有思想的动物在它孩子面临灾难的时候都想着保护它，那个小猴子多么幸福，多么无忧无愁呀！它身边有它的父母，它的庇护者和支持者。乃再尔呢？乃再尔有什么？他的父母现在别说做他的保护者庇护人，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突然失去在他们眼皮下长大的独生儿子心头肉，不知是否会痛苦得倒下。
乃再尔想来看热闹，结果却为自己的无情命运而伤心，他远远的离开了这个地方。
天开始黑了，乃再尔放眼朝远处的白云山看去，残阳如血，壮观极了。这些山峰上长满碧绿的树木，郁郁葱葱，美丽非凡。但是，乃再尔家乡的山和这不同，没有这样低，也没有这样绿，而是像长矛一样刺破蓝天，山上的积雪像银子一样闪烁，旁边粉红色的岩石高耸着。他不禁想起家乡那雄伟黝黑的山来。啊，那些大山！抚育他长大，给予他男子汉的心灵。
天越是黑乃再尔的心越是感到紧张。他发呆，不知该去哪儿住。看哪儿都是高楼，哪儿都是霓虹灯，哪儿都是为自己的事儿匆匆奔忙的人……乃再尔和任何人也没关系，任何人也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的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他甚至连虫子都不如！……
突然，一种孤独的屈辱感纠缠住了他，他不禁流下一滴滴的泪水。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儿？”他纯洁幼稚的心灵呼喊着，“我害怕，我逃出了地狱却摆脱不了痛苦！爸爸，妈妈，带我走吧！我该到哪儿去，妈妈？我在哪儿能找到你们呀？我太累了……”
他的心灵也在哭泣，手脚失去了力量。
乃再尔来到这美好的又不守信义的世界已经十二年了。他用他机灵纯洁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用沮丧无辜的目光看着这无情的生活。
天黑了。乃再尔脸色发白，疲惫地走着，吃够了苦头。他的膝盖哆嗦着，发青的嘴唇上挂着若有若无的苦笑。
他突然把目光投向左边建筑上的拱北。走到近处细看，看到了拱北上的日月标记。他的心好像一下子亮了，感到这个地方好像家乡，心头顿时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他在建筑前的绿草地上坐了下来。过了很长的时间，他都没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来往这地方的是公子哥儿和偶尔碰到的阿拉伯人、黑人和土耳其人。这座建筑是宁夏回族人开的“穆斯林宴会厅”，从里面散发出来的各种炒菜和烤羊肉串儿的香味儿，传遍了周围。这味道刺激了乃再尔的食欲，让他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从早晨到现在他什么也没有吃，虽然喝了花坛里喷泉的水，可肚子饿了只能咽口水。逃跑时没想到这些问题，只想着逃出地狱就能获得自由，哪会想到等待他的还有饥饿。在家乡时，他听人们说“有七座地狱”，但他是因为什么罪而受地狱之苦呢？有罪的坏人才下地狱呀！为什么像老大、艾依提儿马、毛拉吉这样的人不下地狱，而要把还没享受世间快乐的乳臭未干的乃再尔、安尼瓦尔和赫斯来提这样纯洁孩子投入地狱呢？
唉！看来这世间没有公正，就好像没有准星的秤！……
一只热乎乎的手落到头上，乃再尔这才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醒过来。
一个瘦瘦的人站在他的面前，留着长长的胡子，目光炯炯。他头上戴着白色瓜皮小帽，蓝上衣没扣纽扣的地方露出了胸毛。他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摆放着核桃、葡萄干、干枣。
他们相识了，瓜果商人的名字叫哈斯马洪，人们称他为“哈斯木大骗子”。他的绰号虽然不好听，但是此刻乃再尔遇到他好像遇到了救星一样高兴，对他哭诉了自己经历的事儿，哈斯马洪瓜果商好言安慰了他。他们聊了一会儿之后，哈斯马洪把他带到不远处自己的住处。他的住处在一座住宿楼地下室一间没窗户的小屋子，屋子里有张床，床上有一卷脏兮兮的被褥，屋角上几条麻袋里分别装着核桃等干果。
哈斯马洪用小电炉烧了茶，给了乃再尔一块干馕和一把干果，他自己也坐着喝茶，然后美美地过了把抽麻烟的瘾，之后便睡着了，乃再尔在他脚下蜷缩着也睡了。
第二天吃过简单的早饭以后，哈斯马洪敞开胸怀这样对乃再尔说：“孩子，现在生意不好我没钱，所以我们多少也得谋生过活。我在你后面看着，你去扒窃……等我们的钱多了，然后我们一块儿回家乡，怎么样？”
“不！”乃再尔果断地说，“我不干！”
“为什么？”哈斯马洪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不想赚钱吗？”
“别人衣袋里的钱不是我的，我为什么要偷呢？”乃再尔简单地说明了他心里的话，“因为我不想这么干才从老板手里逃出来的。”
“噢……是这样！”哈斯木大骗子挤眉弄眼，一副阴险的神情。
“你行，是个诚实的孩子！”为了稳住乃再尔，他的话变了，“我是想试探一下你，这下我的心也安了，我们一块做生意！”然后他抚摸着乃再尔的头吩咐说，“你在家别出来，我在外面有个把小时的事儿，去收一下货款，然后我们一块儿推车子出去做生意，等我手上有点钱以后，就打发你回家乡去。现在绝对不要外出，你老板的人在找你，你出去会再次落入他们手中，知道吗？”
哈斯木大骗子把门从外面关上了。
乃再尔昨天在街上走得相当疲乏，他相信了哈斯木大骗子的话，放心地上床躺下，不久便睡着了……
哈斯木大骗子刚过五十岁，留着胡须装出一副正经的面目，但却是个卑鄙下流的家伙。五年前，他因吸食麻烟、赌博被劳改，出狱后不思悔改，又走上花天酒地的道路。一天他听到去过关内的人说，内地河里流的全是金银，就毫不留恋地离开家乡扬长而去。他到内地四五年来，表面上做瓜果生意，实际上寻找各地迷失了的无依无靠的孩子，让他们偷盗，赚了钱就又把他们卖给另一个人，用这些钱再吸食麻烟、赌博混日子。他从不在一个地方久待，一会儿在广州，一会儿在珠海、深圳。这两地就像是他家乡的上村和下村一样，又近又方便……
哐啷一声门被打开了，乃再尔惊呆了。哈斯木大骗子先进了屋里，接着进来的是毛拉吉。两个人气势汹汹，眼中闪射出野兽一样凶残而冷酷的光。
“你别想逃出去了，淘气鬼！”毛拉吉在乃再尔脸上扇了一巴掌说，“没有那么容易的事儿！把你从那么远的地方弄来，养你两个月也没少花钱，你不连本带息还清你花的钱就别想到任何地方去，就死了这条心吧！”
乃再尔没有哭，甚至连被打红了的脸也没摸一下，而是用充满仇恨的眼睛时而看着哈斯木大骗子，时而看着毛拉吉。
“我没让你们给我花钱！”乃再尔痛苦地说，“我不欠任何人的债，而是你们欠我的债！”
“啊哈，啊哈！……”毛拉吉气势汹汹地站在乃再尔面前，“瞧这淘气鬼的犟劲儿！看我不撕烂你这张破嘴！”他举起了手要打，哈斯木大骗子怕把事情弄大了，抓住了他的手。
“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毛拉吉！”他和起稀泥，“这就叫孩子做事欠妥！”
毛拉吉按捺住怒气看着哈斯木大骗子说：“我们的交易完成了。”他从身上掏出五张百元钞票交给了哈斯木大骗子，哈斯木大骗子把钱装进衣袋，拉着乃再尔一起到了外面的汽车旁。
乃再尔又落到了他们手中，但是他的精神却未消沉，他的决心和勇气仿佛在磨刀石上磨锋利了的钢刀一样，变得更坚定了。在老板眼里，他的这种精神也是可贵的。如果按自己的意图教育他让他走上扒窃的路的话，他会成长为技艺高超的扒手。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让乃再尔走，而想让他走上他们设计的轨道！
第六节
这地方闷热肮脏，到处散发着的臭味儿让人恶心。可在这沉闷肮脏的地方出现了一张干净漂亮的面孔。这张面孔上充满了深深的仇恨，但是一对清澈的眼睛闪烁着思念和忧愁。这就是身陷囹圄的赫斯来提姑娘。
在这黑暗潮湿的屋子里，有八个和赫斯来提弟弟同岁的孩子，其中两个是女孩。
天哪！在赫斯来提看来，孩子们全都是无力的、贫困的和孤独的。他们好像要在这地方住一辈子，要老死在这地方似的！
这地方是一座旧住宿楼的地下室，房屋相当宽敞，角上放着几张半新的床，床上胡乱堆放着各式各样的被褥和披风之类的东西。房子的右角上用一座高的胶合板隔开，成为小姑娘们专门的卧室。他们一天到晚在街上转，走遍各个闹市和商店行窃，让许多人叫苦不迭，他们自己也筋疲力尽，晚上回来时就在这屋子随便什么地方躺下，像小猫一样呼呼地睡去。他们吃的多是大街后面叫“独鹤”的小食堂的饭，这食堂也在老大手中，也是这些孩子的管理者吃饭、相见和交流讯息的场所。
在这座楼的上层住着艾依提儿马、毛拉吉、哈西木瘸子、猫头鹰这些人。他们管那些小女孩子叫“雌山鹑”、“鸟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