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如果傅吐克的这个故事不是讲给赫斯来提一个人听而是讲给好几个姑娘少妇听的话,她们会有各种感想。也许一个会起来说:“你把这样的故事讲给你摇篮里的孙子听,让他睡觉吧!”另一个会说:“那样的姑娘过去的年代可能会有的,现在哪有不出家门的姑娘?就是瘸也能爬出去!”甚至有些人可能反对说:“你给我们找个像那个小伙子一样清白的男人,我们吻着他的衣襟,绝不越过画的线!”但是,当时只有赫斯来提一个人听了这个故事,她自己的感想是什么、给傅吐克说了些什么,她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现在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她眼前浮现出洞房里那位不敢看丈夫的文雅秀丽、为未来的丈夫小心地保护贞节的纯洁姑娘的腼腆面容。想到这里,她内心汹涌起来:“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呢,母亲!……如果没生下我,我就不会受这个苦,母亲!……”
她克制不住地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浑身瑟瑟发抖。
在她的想象中,她拥抱着傅吐克,在腼腆和泪水中把一切都说给他……
这时,她自己脑海里的一首诗让她的心灵更加破碎:
如果有人问我名字叫什么,
我发颤的声音会保持沉默。
我来到这世间都是虚无的,
天上地下我的名字被忘却!
第十六节
“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哭了心里会好受些!”老人们这样的劝告是有道理的,因为泪水可以排遣心灵的痛苦和悲伤!
遗憾的是傅吐克没有眼泪,他在无声无泪地哭泣着。几天之内他的头发胡子长得很长,像麻雀窝一样蓬乱,脸庞变得苍白,一阵阵地痉挛,两个腮帮子深陷了下去。
“我一定会逃出这个地方,不会一个人也不知道的!”他大声喊过了,又打又踢铁门,但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如同大海中的孤岛一样……
这是一座旧的废楼,都是外地流动人口在这里廉价租住,因为频频换人,互不相识。就是有人好像察觉到了有事,对大艾则木这些人又有什么办法。他们毫无顾忌地诬蔑傅吐克是“吸海洛因的”或“传染上艾滋病的”等,让人们惊慌。在这样的情况下,傅吐克无论怎么吵闹大喊,都不会有人过来,反而会像逃避瘟疫一样逃走……
过度的孤独压迫着傅吐克,他想这样下去可能会变成疯子,因此唱起了歌,好使心头高兴。他回忆那些汉语、英语的药名病名,自己对自己提问,这样比默默地坐着想心事要好。他把猫头鹰送来的肉和肠子穿在烤扦上,虽然心里不愿意做这些事情,但是为了保住生命还是做了。在这个过程中,他和猫头鹰慢慢地亲近起来。在他眼里,猫头鹰不是那么恶毒和固执,眼里还流露出一丝暗暗的忧愁,动作中露出一种奴隶式的服帖。
猫头鹰开始时躲着傅吐克,问一句就答一句,但傅吐克待人热情、诚恳、关心同情人,这些慢慢地吸引了他,缩短了他和傅吐克之间的距离。
昨天晚上,他给傅吐克送去了馕和茶,还聊了一会儿。傅吐克在屋里,猫头鹰在铁门外面,馕和茶也是他从门下边的小洞递进去的。
“你为什么叫‘猫头鹰’呢?”傅吐克接过馕的时候问。
猫头鹰想了一下回答说:
“我来上海那年不适应水土和气候,头上长满了疮,当时我的老板大艾则木给我起了个‘猫头鹰’的名字,起这个名字还因为当时我的偷盗技巧熟练老板总夸奖我,奖励我。”
“想起那些日子你好像还感到自豪?”傅吐克故意问道。
猫头鹰含糊不清地回答说:
“我不知道……总之,给老板赚了很多很多钱……”
“他给了你什么?”
“吃的馕和饭,穿的衣服……”
“就这些吗?”
“还能给什么?养活了我,就是如此!”
傅吐克对他的愚蠢和朴实感到痛心,另一方面也佩服他的知足和有良心。
“哈勒买提兄弟,”傅吐克说,“你刚才很敬重地提到的老板大艾则木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我的老板,”猫头鹰看着地上说,“他是个好人……”
“怎么个好呀?”
“总之……好,钱多,什么事儿他都能办到呀……”
“什么事情?”傅吐克刨根问底。
“总之……无论什么事情……”猫头鹰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你是说任何坏事吧?”傅吐克故意说,“他不是好人,哈勒买提,他是能带来各种祸害的坏人!”
“老板把你关起来,让你受苦受委屈了,傅吐克大哥!”猫头鹰微笑着说道。
“你说对了!”傅吐克生气地说,“和大艾则木这样肮脏的人一起生活,确实是受苦受委屈!”
“你别那么说,傅吐克大哥!”他维护老板说,“他关心你才这样做,如果你听他的话回家乡,也不会落个这样的下场!”
“我为什么要回去?”气不打一处来的傅吐克说,“这座城市是他的吗?这地方一定有什么秘密,你说哈勒买提,真的是这样吗?是不是这样?”
“不,不……我不知道!”猫头鹰稍微有些结巴地说,“有什么秘密我哪儿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你和他争吵得很厉害,惹恼了他……”
猫头鹰感到再说下去就不好了,万一不小心说漏嘴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所以他立即站了起来说了声“我还有事儿”就走了。
猫头鹰喜欢听傅吐克的话,从来也没有任何人和他这样倾心地亲切地聊过。他们今天又聊了起来。
“哈勒买提兄弟,”傅吐克说着心里话,“你很小就离开了家乡,你现在还记得那地方吗?”
猫头鹰把沉思的目光投向傅吐克说:“我从小离开了家乡,虽然在外地待了这么长的时间,可要忘记出生的地方还是很难的。我吃够了外乡的各种美食,可还是觉得家乡的玉米面圈儿吃得饱!人越是年纪大,离家乡和孩提时代越远,越是思念那些地方,那些时光,那些可爱的人们,任何东西也给不了你和那时候一样的欢乐。”
猫头鹰发自肺腑的这些话让傅吐克心里感到高兴。他觉得,猫头鹰的本色还没有完全丧失掉,他心灵深处多少还是有些信仰的。
“哈勒买提兄弟!”傅吐克诚恳地说,“你自然地继承了你父亲的容貌和体格,这是多么荣耀的事情!为了我们的后代更好地生活,我们不给他们留下最好的道德品质、最优秀的传统、最纯洁的感情作为遗产是不行的。任何时候,背叛首先从人出卖他自己开始,先出卖自己的良心、信仰、信念,以后出卖别人。我为你感到痛心,兄弟,你生活着却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正幸福和真正欢乐呢!你的生命在无意义和不安中度过,如果你是个勇敢的小伙子,就数数你犯下了多少错误!无论如何你得向人们承认错误,要用真诚纯洁医治好你精神上的创伤,我相信你一定会这样做!在这个世界上,好和坏都是可以转变的……”
猫头鹰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很难看出他对这些话是否服气,他只是眨动着眼睛,舔着淡青色的嘴唇。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说得没错,傅吐克大哥!但如果逆流而上的话,头就会溺入水中。对我来说,把良心、自豪放在一边,与公羊和猫称兄道弟容易吗?!”
对傅吐克来说,暂时听到这话就够了,这话中也流露出一种无奈、为难和踌躇。
傅吐克为了救一个身陷囹圄的姑娘从家乡出来,没想到今天自己也成为一个无助的人,身陷囹圄,落入痛苦之中。
傅吐克梦见了赫斯来提,梦中赫斯来提去了远方……傅吐克向往着到她的身边,但是被绊倒了……这时,对面来了一条龙,张开血盆大口向赫斯来提喷出火舌,赫斯来提被呼呼地吸走……她喊道:“你们救救我呀!救命,我身上着火了!……”
他也梦见了母亲。“为了一个姑娘流落他乡,你这是何苦呢,孩子!”母亲用慈爱的手抚摸着他的头说,“你脸色憔悴,还是快回来吧!只要你平安,姑娘有的是!……”
“母亲,我不需要很多姑娘,赫斯来提一个就行了!”他想说,但是却没张开口,手脚也没动弹!……
他常常在狭窄潮湿的屋里活动,一边活动一边自言自语:“只要你经常感到这世上有真理,你就不会十分在意那些困难和诬陷!”
“啊,这是多么伟大宝贵的真理!”他讽剌自己似地微笑着,“我不正是这样相信的吗?但结果是什么?还不是落到了野蛮黑心的混蛋手中……我相信的公正到底在什么地方?它何时才会显示自己的力量和光辉?大艾则木那样的人到处做坏事儿,他们做违背家乡传统和道德的不体面的事儿,玷污一个民族、一个地方的声誉,对此却无人过问,我们的法律到哪儿去了?现在别说找我的赫斯来提,我连自己都不能保护……”
命运为什么帮助卑鄙下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