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对猫头鹰来说,今天是个躁动的日子。
早晨他买来了一包山羊肉来到傅吐克身边。
“放过我吧!不然我就在这地方放上一把火,全都烧了!”傅吐克冲他大喊。
脸色苍白的傅吐克头发蓬乱,鬓角的血管凸起,腮颊深陷,像被菜刀削尖的鼻梁发红。一说话,他喉咙里便发出呼噜声,宛如艰难行路的人一样。自从被关进这破旧潮湿的地下室以来,他每天都要把猫头鹰带来的几公斤肉切成小块儿,穿到烤肉扦子上,换来的是猫头鹰给他送来的饭食。有些日子,艾依提儿马也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监视他,他稍许吵闹的话,就用铁链子拴住他的腿……
傅吐克今天如同做了噩梦似的又吵闹起来,乱骂起大艾则木、艾依提儿马、猫头鹰来,咒骂他们不得好死,说绝不会放过他们,总有一天要报仇的……
“等着瞧,混蛋们!”最后他怒气冲冲地说,“如果没有审判你们的地方,我会审判的!我豁出命去了,和你们算账的日子最后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说完这话以后,他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凄惨地绷着脸疲倦地坐在墙根下。猫头鹰走近门边,用一种有些愧疚的口气低声说:“傅吐克大哥,我有什么办法?”
傅吐克注视着他,看着他那可怜的样子,心突然软了。他有什么罪?他是个无能的仆从呀!加上至今他对傅吐克也没坏心眼儿,还尽力地好好对他,甚至也不在意傅吐克几次对他相当严厉的申斥,他还像今天一样低着头老实地听着……
“我不难为你,哈勒买提!”傅吐克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是一个奴仆,如同他们控制的一件物品!你有头脑,但是你没主见!你的心跳动着,但却没有关怀!你这样下去不行,兄弟!给你屁股下面铺上毯子,你说软,给你下面放上水,你说凉快,光这样是不行的,你多少得有些知觉,要学会像人一样自由地无拘无束地生活!”
傅吐克的话像对症下药一样,让猫头鹰感到既苦涩又能解除痛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摆脱不了这些话的影响,心里生出各种问题,自己寻找答案,但是找不到结果。他就在这样沉思的状态下经营烤羊肉串儿生意,中午竟和一个无恶意的顾客打了起来,要不是周围的人把他们两个拉开的话,爱惹是生非的猫头鹰会吃大亏的。
这些事情说来好像还是小事儿,晚上猫头鹰又累又饿地回到家里时,又遇到一件棘手的事儿:临近生产的古丽派里在床上弯着身子哎哟哎哟地直叫,裤子、衣襟和床单被她体内流出的液体给弄脏了……
老婆的情况让猫头鹰发楞,他在床周围来回转着,不知如何是好。他老婆总是喊叫,这使他更加不安:“哎哟……我不行了……我好像要生……救命!……”
猫头鹰感到恐怖:俗话说生孩子就是战斗,既然是战斗就会有生死……万一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啊真主!……这怎么能忍受呢?……古丽派里呢?我呢?!……
不管怎样猫头鹰还是动了脑子,在这紧张时刻他想到了地下室的傅吐克,想到了他是医生。为了请他帮助,他咚咚地下了楼,但是半路上仿佛有人使劲儿拉他的脖子似的,他一只脚踩在上面的台阶上,一只脚踩在下面的台阶上停了下来。脑子里很快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要是跑了怎么办?这个问题使他剧烈跳动的心冷却下来,心里刚刚亮堂的希望又朦胧起来。真的,傅吐克利用这个机会跑了的话,猫头鹰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的。但是……但是现在是想这些的时候吗?这关乎古丽派里和就要出生的小生命的命运,此刻除了傅吐克,猫头鹰还有别的救星吗?他不知道周围的医院,就是知道,也有很麻烦的手续,还是得找傅吐克,他是个勇敢的小伙子,决不会看别人掉进火坑里……
猫头鹰以更快的步伐下了楼,喊着傅吐克:
“傅吐克大哥,古丽派里不行了!”
傅吐克跳起来问道:
“怎么啦?哈勒买提,别急!慢慢说,古丽派里到底怎么啦?”
猫头鹰尽管惊慌,还是详细说明了情况,傅吐克全明白了,安慰猫头鹰说:“孩子的羊水破了,分娩时的阵痛也稍微早了些……但是别害怕,没大问题,我们来想办法!”
猫头鹰喀嚓一声打开锁,两人飞快地朝楼上跑去。古丽派里还像刚才一样痛苦地扭动着,翻过来翻过去地呻吟着。
傅吐克对她作了细致的检查,号了脉,听了呼吸,翻看了眼睛,抚摸肚皮观察胎儿的情况。情况并不是那么危险,但也不是那么简单。
“附近有医院吗?”他问猫头鹰。
“我想有吧,”猫头鹰含糊地说,“我好像买过药,在一条街的那边……”
“那样的话,……”傅吐克对猫头鹰嘱咐说,“你立即去买一块消过毒的纱布、一双医生用的手套、一瓶酒精、一把剪刀,快,越快越好!”
猫头鹰点头说“是”,但是到门前时不知为什么脸变得怪怪的,停下不走了。
“怎么啦?”傅吐克忙问,“忘记什么东西了吗?你快些吧……”
“傅吐克大哥……”猫头鹰支吾着,“你……”
傅吐克立即明白了,生气地对猫头鹰喊道:
“哈勒买提,你要知道!我是一个医生,手上有病人决不会扔下走了,我不是卑鄙的小人!”
傅吐克坚定的声音使猫头鹰清醒了,他“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不大一会儿,他把傅吐克吩咐的东西都买回来了。他是跑着去跑着回来的,白色的衣服渗出了汗碱,脊背上全都湿透了。
傅吐克开始工作了,他的动作相当规范和敏捷。他虽然不是接生医生,但是毕业实习时在分娩室里工作了大约一个月,今天派上了大用场。但是,古丽派里的分娩却不太顺利,孩子的脐带缠在脖子上了,增大了分娩的危险,如果稍不注意,婴儿就会憋死……
时间拖得越长,古丽派里的呻吟声越大,她扭动着,呐喊着,甚至把自己的胳膊都咬出血了。猫头鹰也紧张得额头上冒出了汗,他心烦意乱,一会儿转向他妻子,一会儿又转向傅吐克。
傅吐克控制住自己,集中全部精力,用他的聪明才智和高超技术小心地工作着,他脸上布满了汗珠。
感谢真主,他的汗水没有白流,奇迹出现了,大约两个小时以后一个胖乎乎的男婴呱呱坠地,昏迷的古丽派里听到孩子的声音,使劲儿地睁开了眼睛,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猫头鹰看到儿子平安地出生,脸上第一次闪现出笑容。在他的生命中,还没一次自发地舒舒服服地笑过。一次一个朋友问他:“你为什么不笑?”他睁大眼睛坦率地说:“你是说我不会笑吗?不,我也想经常哈哈大笑,笑得接不上气来,但是在我的生命中有值得我笑的事儿吗?我为什么欢笑呢?”
但是今天他笑了,真的笑了,不光笑了,还笑得这样幸福,这样骄傲……
傅吐克微微闭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猫头鹰。
三天后,猫头鹰又到傅吐克面前请求说:
“傅吐克大哥,是你救了我儿子的命,你也给他起个名字吧!”
傅吐克说:
“行,你解开锁,我们按以前的老规矩给你儿子起名字!”
猫头鹰没有犹豫,立即开了大锁,他们一起上去了。
古丽派里好多了。三天以来猫头鹰按照傅吐克的话好好地照顾她。她看到傅吐克想抬起头打招呼,傅吐克用手制止住她。
“别动好妹妹!”他慢慢地说,“你气色好多了!”
“谢谢你,傅吐克医生!”古丽派里眼中饱含热泪,“你救了我们母子两个人的命,主会保佑你平安顺利的……”
傅吐克抱起婴儿,很感兴趣。天哪,人真是奇怪呀!昨天还宛如一条红虫子一样软乎乎的,今天竟成了正式的人了,瞧,他像小伙子一样微笑着。小孩子真的一天三变!
傅吐克抚摸着他光滑细嫩的身体,一下子想起了赫斯来提,想到他们也会有这样可爱的子女,心里突然难受起来,好像有个东西塞得紧紧的一样……
“傅吐克大哥,你给我儿子起什么名字?”猫头鹰的话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噢……这样吧,”傅吐克集中注意力说,“先找块一两米干净布,用它做礼拜毯,我坐在它上面,对着你儿子的耳朵颂读祈祷经文起名字。”
傅吐克跪坐在一块白布上,怀着父爱抱起婴儿。
“人自由自在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他对着猫头鹰和古丽派里说,“但是很长时间里你们失去了自由,做了别人的奴仆,但是你们这个可爱的后代——不应该那样,要他自由舒畅地生活,所以给他起名叫‘艾尔肯’!”
简短的起名仪式结束了。
艾尔肯被他们一一祝贺,从这天起,他成为这个家庭的欢乐、幸福和未来,成为这对夫妇命运和心灵紧紧拴在一起的纽带。
喝过一杯茶后,猫头鹰突然对傅吐克说:
“傅吐克大哥,现在你走吧!”他大胆地继续说,“愿去哪儿去吧,办你的事儿去!”
傅吐克很吃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猫头鹰坚决严肃的表情,慢慢地问道:“我走了你怎么办,哈勒买提?”
猫头鹰好像把一切都想过了。
“你别管我,走你的!”他果断地说,“但是,别让人知道是我放了你,傅吐克大哥!否则他们会把我像香菜一样剁烂的!”
傅吐克到了走廓,猫头鹰在他后面说再见。傅吐克怀着内心的庄重说:“再见哈勒买提!不死的话我们还会见面的,保重!好兄弟你记住:好好教育艾尔肯,让他上学,成为有知识的人,那时你才对得起你的祖先和后代!”
第五节
乃再尔死去眨眼间已经一个月了。他死了以后,赫斯来提更加少言寡语,更加爱出神沉思了。以前她开朗和气,与周围的姑娘们说话时总会让她们发笑,如今这些连影子都不见了。奇怪,一个人的死能有让另一个人像没有力气跪卧的老骆驼一样吗?但是,死亡就是这样的恐怖。
赫斯来提柔弱的身体在战栗,恐怖感控制了她。“人既然要死,为什么又要出生?”生活、未来、爱情这样美好的字眼忽然变得如同遥远瀑布的闪光一样飘渺而遥不可及,“人为什么要死呢?在年轻鲜活的年龄死去……不,不!……”
女孩子年轻脆弱的心经受不住这样的残酷事实。她小声读起两天前写在心灵笔记本上的小诗:
是死是活,这是个问题,
哪个又属于我自己?
面对这困苦的厄运,
是控诉还是屏声静气?
是拼搏战胜它还是做它的俘虏?
死亡……忘记,生命结束。
死亡砍断千万条担忧的铁链,
让它永难缠住我们的身体。
然而心中怀着虚无的愿望:
死亡就是在朦胧的梦中睡去!
乃再尔的死在赫斯来提的精神世界里产生了翻天覆地的震撼。然而乃再尔的死也使她慢慢打消了告别这个世界的念头,她决心要活,而且要自豪地生活。她心里那个很久以前就萌发的计划似乎成熟了一样。虽然这个计划会把人引向死亡,与这个女孩子软弱的性格根本不适应,但赫斯来提在感到痛苦的同时,内心又鼓荡着隐隐的兴奋。坚定的想法越来越占据了她的心:“我要杀掉大艾则木!”
她在大艾则木那里,遭侮辱,失去贞节,最后落入荒淫的魔窟,小乃再尔也在大艾则木的魔爪里悲惨死去,为了这一切她要报仇。仇恨像林中燃烧的野火一样吞噬着她的身体,使她难以安宁……
我能做到吗?他是个男人,像公牛一样健壮!
她不敢公开和大艾则木较量,那样达不到目的,会死在他的棍棒下!但是不管怎么样,一定得实现计划,起码让他负伤!……不,这样也解不了她的心头之恨,一定要他的命!
能杀掉他,就算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也值得,绝不会后悔!就算再也见不到傅吐克,在离别痛苦中死去,我的土壤中也会长出他的爱情之花,每一瓣都会发出声音,对他诉说,我为了像人一样活着所作的斗争和我为了忠于爱情所流的血泪!……
赫斯来提决定这样去做。
这需要适当的地点、时间和机会。她找到了一把双刃刀,暗中在石头上磨得格外锋利,放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这是她复仇的唯一武器。虽然这个武器格外短小,但只要赫斯来提将它刺进仇人的致命处也会要命的。赫斯来提起初想这些事情时心里会产生恐惧,精神极度紧张,眼前一片漆黑,但想得多了她已能控制住自己,就是眼前浮现出鲜血和尸体,心头也不会恐惧,决心也不会减弱。在这些日子里,她的整个心思都被“报仇”这个词所占据。这个词给了她柔弱的身体以无限的力量和勇气。
赫斯来提苦苦等候的时间和机会终于来了。
一个星期连影子都不见的大艾则木,临近傍晚出现在赫斯来提住的房间。他不在的时候曾向走狗们吩咐过,要严格地看好赫斯来提。看起来好像是为了防止她逃跑,实际上是大艾则木非常爱吃醋,除了他之外的男人,别说是摸赫斯来提的手,就连多看上一眼他也不允许。他只愿意赫斯来提属于他,只属于他,绝不愿看到别人插进来搅乱他的舒适生活。在这方面,他从不顾及赫斯来提的痛苦,只要求她让他享受那片刻的快感,满足他的兽欲就行了。
“你好吗赫斯来提?”大艾则木一进门就讨好地问,“我特别想念你,你真的让我朝思暮想啊,公主!”
这样的话赫斯来提不仅听不进,而且让她恶心,但她还是勉强地微笑了一下。她内心的那个想法告诫她要镇定一点。
“奇怪,怎么不见你了?”赫斯来提极力控制着自己和气地问,“这一个星期你都待在什么地方?”
赫斯来提语气这样和蔼,动作这样温柔,让大艾则木不禁浮想联翩:“她真的想念我了!这就叫心心相印!很久以来她的举动全是撒娇、撒娇!不用说,撒娇是女孩子特有的本领!……”
“我能到哪儿去,赫斯来提!”大艾则木更加开心地说,“还不是为那个糊涂人吐尓都西的事儿忙活嘛!”
“吐尓都西?”赫斯来提瞪大了眼睛。
“哎……你还不知道,”说着大艾则木把赫斯来提拉到他身边坐下,好像对一个知心朋友倾吐心里话似的对她吐露秘密,“吐尓都西是我们负责从南疆拐卖人的家伙,他在伽师遇到灾祸……”
“什么灾祸?”赫斯来提感兴趣似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