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众大会后,部队纪律真有好转,城市秩序渐渐恢复,作坊复工,商铺营业,居民终于在血腥与恐怖中度过了一个前所未遇的端午节,敢于四处走动了。
执法队成天巡逻,维持着社会秩序,如若发现违纪违规之人,随即处理。有两个士兵到庆丰号点心铺索要了两包点心,正边走边吃,被执法队发现,一经查问落实,是横行索取的,便将点心放在店铺门口,叫那两个士兵跪在那里示众,以儆效尤。另有一士兵抢了百姓包袱,被执法队逮住,当街摁倒,罚以军棍,并退还了人家包袱。如此严明纪律的做法,既兑现了马仲英在欢迎大会上的承诺,又提高了马军的威信,受到不少百姓惊恐之余的好评。但在执法队鞭长莫及的地方,抢劫、奸淫、欺民的事仍时有发生。
驻军有的以搜查枪支为名,深入民宅,为非作歹。尤其对富人和官宦之家,打着搜枪的名义,先是恫吓,威慑之后,有姿色即奸,有财宝便取,无财则逼,或是强行征兵,往往是无头绪的车轮战,刚走了一股,又来一帮,总之,都把目光盯在有财有名的人身上。这和李闯王进北京之后,以刘宗敏为代表的敲榨审讯官宦、富人的情形如出一辙,历史上常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兵带好了,则是好兵;带不好,则是坏兵。百姓慨叹‘兵匪一家’,真的!
别的不说,就以古城游击(原为孚远参将)庆祥为例,端阳节之后的一个夜里,十几把明晃晃的刺刀破门而入,一个长着小八字胡的黑脸长官随后跟进。明眼人一见,哪个不猛吃一惊!这不是堂堂大旅长马虎山吗?怎么猛然间面相黝黑,并多出两撇小胡子?不,还多出一副墨镜!他开门见山,冲着庆祥指手画脚,逼其缴出枪支。庆祥实话相告:“在下早已退役,实在没有枪支弹药,金银倒还有一些,长官若要,可以奉送。”那长官听了心里发笑,口头上却假惺惺地骂道:“抄你奶奶的,驴驴子造的,不拿出枪来不行,有人报告你家藏有枪支。”
庆祥反复说:“实在没有,枪支又不像虱子好藏,你,你不信搜嘛。”黑长官暴跳如雷,马鞭照庆祥劈头盖脸狠抽,吓得庆祥的儿媳妇抱着孙子直哭。黑长官猫眼珠一闪,扑上去把庆祥惟一的男孙子抢在手里,得意地要挟道:“阿藏,好尕娃,给我去当兵嘛……”庆祥见状发急,不顾一切地抢上前去,抱住孙子不放,老泪纵横,苦苦哀求:“长官行行好吧,我只有这个孙子,他是我的命啊!”黑长官知道抠住了庆祥的软肋,开心地狞笑着。庆祥的孙子吓得尽打哆嗦,媳妇怕得跪在当地,直磕响头,捣蒜似的。庆祥不停地横遭鞭打、脚踢、枪托砸,伤痕累累,嘴里流血。儿媳妇为了救公公的命,试探着问:“长官,枪实在没有,金马鞍倒是有一副,送给长官坐骑,不知有用没用?”
“嗯,抄你奶奶的,马鞍子?”黑长官兴致陡增,回说:“取来看看。”庆祥儿媳妇把马鞍抱来放在圆桌上,先取下黄绫套子,再揭去一层锦缎红套,金光灿灿的马鞍立时把油灯显得更加昏暗。黑长官情不自禁地连连赞叹:“阿藏!本旅长自小当兵,走南闯北,东征西战,从口里跑到西口外,咳,今天,今天才算开了眼……”他赞着赞着,抚摸着,只见那马鞍鞍峰上,前后都镶嵌着景泰蓝的花饰,异光耀眼;鞍桥上,镀金压条,熠熠发亮;杈子、后揪及镫,都是镶金嵌玉;丝红线缰绳和锦缎裰垫柔软光滑,彩色缤纷的鞔胸装饰,是大红牦牛毛尾做成,垂缀胸前,加上一串响铃,更是别具一格,是真正的吉林鞍子,实为世间罕见之物。
黑长官看够了赏足了之后,一屁股塌在椅子上,激动地掀了大盖军帽,拿小白帽扇了几下,嗬哈哈哈笑了起来,畅畅快快笑够了,说:“老汉,刚才难心你了,尕娃也吓坏了,放心吧,保你家没事。”随手拿出一面小白旗,递给庆祥,说:“插在门上,没人再敢进你家的门。鞍子嘛,先搁着,我明日来拿。”说罢带随从走了。
翌日清晨,黑长官先来了,随后勤务兵牵来两匹骠肥体壮的战马,一匹是青海黑马,另一匹是新疆巴里坤的菊花青。黑长官瞧瞧金马鞍,再看看黑儿马,那黑缎子一般的皮毛没有一根杂毛,光滑得闪闪发亮。黑长官亲手把金马鞍鞴在黑儿马的脊梁上,显得更加名贵靓丽。黑长官和随从赞不绝口。黑长官身不由己地围绕黑战马转悠着,欣赏着。而后有点不舍地揭下金马鞍,再鞴在菊花青壮实的脊背上,只见那菊花青四条腿锋棱而矫健,皮毛均匀而油滑,脖项坚挺有劲道,披着一领蓬松有序的鬃毛,一双黑宝石似的眸子不住地翻转着,炯炯有神,配上稀有的金马鞍之后,愈发光彩照人,匹配无双。黑长官兴奋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喊:“阿藏,阿藏,歹得很!受看得没话说,美零干了……”临走说:“老人家,只这一盘鞍子的价码,就比百两黄金贵重。好,尕娃我不带了,留给你养老吧。”说毕牵马出门,抬脚跨上金马鞍,顺手一抹,小胡子不复存在,面相不再黝黑,下颏一仰,留下一串笑声,开心至极地走了。
庆祥的传家之宝献出去了,虽说保下了刚满十岁的孙子,但灾难是否从此与他无缘了呢?谁也不敢打保票。
庆祥担心孙子再受牵连,叫儿媳妇带孙子连夜躲到乡下去了。谁知第二天,另一股马军又闯了进来,开口不是要枪,口口声声索要金银财宝。庆祥被折磨得遍体鳞伤。马军见实在榨不出油来,气愤至极,开枪将庆祥打死。这是一个由庆祥后裔记叙下来的真实故事。而无后人记叙的,又有谁知?这类明征(枪、兵)暗抢、暗逼、暗抓、暗派的事绝不是马军治下或马军所过地方百姓能躲能告得了的。而执法队究竟能管多少!何况某些时候,仅仅是表面文章,能躲过执法队胡作非为的,何止一般兵士!为官为将者也不在少数。所以事过许多年后,各族民众相传马军劣迹不断,尤其那些亲历其乱的老年人,没一个不谈马色变。
以上兵匪一家的劣迹,尕司令那般聪慧之人,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或是实在顾不过来,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确实碍眼的,才拿来开刀问斩,以严明军纪,以立个人军威,恐怕只有他一人知道。若像孔明那样事无巨细地操劳,真难!
马仲英正在兴致勃勃地审批参谋部关于队伍扩编、配发武器、马匹的报告,副官来报:“师座,省府刘文龙主席来电,省府和谈代表团已经抵达阜康滋泥泉,而未见我方代表于途中,询问不知为何?请回电。”
“请省方代表到古城晤谈。”马仲英淡淡地回了句,继续他的案头工作。
由迪化民众联合会推选的省方代表(鲁伦,汉;祁来福,回;胡赛音,满素尔,畏兀儿;通宝,锡伯族)与省政府代表吴霭宸,还有和加尼牙孜驻迪化代表尼牙孜,一行七人,于六月三日下午二时,携带新疆民众联合会与东北军将领致马仲英的信函,乘一辆插着民众联合会旗的汽车,一路东来,当晚宿于一家畏兀儿客栈,次日早晨在三台打尖,和加尼牙孜同麻木提赶来会见。省府代表再次表示和谈之诚意,使之戒心释然,愿与省方合作。和谈代表团行至孚远,仍不见马仲英代表迎接。但接到了马仲英的回电。
和谈代表团抵达古城时,马仲英派一团长前来迎接,在挨个搜查身体和所携带物品之后,才被请入师长办公室。
马仲英起身接见,态度温和,彬彬有礼。他亲自阅读了代表团所呈的各类信函,而后命杨波清和秘书主任尹建威及马参议为代表,届时参加洽谈。
马仲英当晚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次日,马仲英举行了三十六师前所未有的阅兵式,可谓盛况空前,军乐队、仪仗队、骑兵旅、步兵旅、混成旅一律是新换的钢枪,有轻、重机枪几百挺,还有新组建的炮兵营,拉着各式火炮几十门,军容严整,威风凛凛,呼着口号,杀气腾腾,浩浩荡荡,从师部大门前经过,穿大街,出北门,又从南门挺进,络绎不绝,难见头尾。观望的老百姓称之为“过队伍”,一直过了两个时辰。按“过队伍”的时间论,马仲英现时拥有的主力军不下万人。
省方代表心里明白,这不是欢迎谈判代表的一种军事形式,而是特意扬其军威,意在显示马部的军事实力,通过省方代表给省政府及盛世才以咄咄逼人就范的强大压力。如此示威下的和谈,不知马仲英有几分诚意?但它至少透示出马仲英三战三捷的旺盛士气,至少透射出马仲英此时不可一世志在必得的霸气和杀气。
省方代表观后无不心惊,这种情势下能心平气和地谈下去吗?即使勉强谈出个一二三,它能生效吗?管用吗?祁来福等一再声明:“我们前来,全心呼吁和平,稳定新疆,不再祸害百姓。只负责传达刘主席、盛督办的建议。”
马仲英对和谈本无兴趣,也不寄于厚望,只是把它当作军事进攻的一种变换方式,当作一张政治牌来打,他坚定不移地认为,只有枪杆子才能夺到想要的东西,谈判只不过是虚晃一枪,或是打打掩护,或是放放烟幕,掩盖真正的大打。总而言之,他是非坐新疆第一把交椅不可。谈什么?能谈出个无冕之王?笑话,笑话,天大的笑话!一想起杨代表那赤诚的谈判态度,马仲英不置可否地轻轻摇了摇头,自慰自叹;杨波清呀杨波清,你还不摸我马仲英的底,盛世才答应我三十六师移驻南疆,那离我的理想目标相去甚远。不过哩,我还得表面答应,但不签字画押,得麻痹麻痹盛世才,虚与应付而已。
而省方和谈代表见马仲英已口头答应,如获至宝,人人喜不自胜,意外惊叹:不虚此行!并以为谈判成功大有希望,特邀马方代表杨波清等同返迪化。
六月七日下午,省府有关官员信以为真地到郊外迎接马方代表。当晚,吴霭宸陪同杨波清等代表谒见刘文龙与盛世才,并由省政府设宴招待马方代表。
次日,新疆民众联合会设宴欢迎杨波清一行马方代表。吴霭宸主持宴会,刘文龙、杨波清分别发表了演说。
谈判如期举行,杨波清在与刘文龙、盛世才反复商谈中,形成如下意见:一、马仲英任南疆绥靖总司令,静候南京同意发表;二、三十六师经清点后,正式编入新疆省军序列,由省府拨发粮饷;三、南疆各县县长仍由省政府委任发表。杨波清见刘主席、盛督办态度如此诚恳明朗,真为省城之行不虚而欢愉庆幸,在首府迪化度过了一个兴奋不眠之夜。唉,如此谈判的结果多好!在新疆争得半壁江山,从此,一可平息新疆连绵不绝的战乱,造福于黎民;二可结束马仲英多年的流寇生涯,讨个名正言顺,军饷再无后顾之忧,这与窘居甘肃七县比,实有天壤之别。杨波清想至此,为马仲英二进新疆的决策之英明感到由衷的高兴。
那么,杨波清寄于厚望的和谈成果能否变成现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