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仲英在悲喜反复无常的漩涡里挣扎了许久,终于平静下来,他决定不去续打马世明的败仗,败就败了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在乎一年半载。何况,盛军正在胜利的兴头上,士气旺着哩,巴不得摩拳擦掌,我又何苦去争一时的胜负呢?出水才见两脚泥,切不可再义气用事!马仲英如此斟酌再三,决心忍一时之痛,仍照既定方针办事。待两千精锐骑兵点定,便轻装快捷地向孚远城扑去。
不叙马仲英统兵越松树沟达坂奔孚远之事,且说王全禄与陈清裕二寇,闻报马仲英亲统大兵前来,亦喜亦忧,王全禄庆幸地说:“尕司令还带了两千精兵,二百就足够了。不,即使不带一兵一卒,就凭他尕司令的名字,也胜过千军万马,保准马到功成,保准吓得刘应麟、尤得胜屁滚尿流。说不定再来个不战而降哩!”
“你就那么肯定?”陈清裕对王全禄的盲目崇拜和言过其实的戏词持怀疑态度。
“你不信?”“凭啥信?”“凭啥?凭我跟随尕司令的经验,凭尕司令的实力、名声和威望。一个小小的孚远城,敢直接跟尕司令较劲?敢不知死活地与尕司令斗?借他刘应麟和尤得胜几个胆。敢不敢赌?”
“赌啥?”“你说,陈团长。”“赌这颗人头!”
“啊!你细细没赌的了,人头可只有一颗,我不要。”
“你不要?可马师长要。”“你我打赌,马师长在哪咋?”陈清裕忧郁不安地说:“王团长,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一攻不得,马师长命我助你;你我二取无果,害得马师长劳驾亲征,是你我有功?还是你我有过?哦,你们是同族同教,又是老乡,当然要网开一面。而我,是个不光彩的降将,寸功未立,当初能保住级别,就已优待了。可眼下,眼下就没法交代啦!”“噢,你说得是,我咋给求救心切忘了一切。真的,尕司令翻脸不认人,军法无情。他来了,是喜也是忧。我也真有点吃不准哩。唉,你说咋办?”“咋办?攻城呗,要表现给他看,不能死等。”“对对对,咱合力攻城,让他知道咱是尽心尽力了。”再说刘应麟和尤得胜,张治贤的下场,是对他们最生动最深刻的教育。
他们对盛督办赏罚鲜明的处置感佩由衷,视其为再生父母,决心尽职尽忠,誓死回报。
王全禄一攻孚远失败后,刘、尤二位并未松懈斗志,组织各方力量继续备战。陈清裕奉命支援王全禄时,情势甚是危急,刘县长并不畏惧,决心与孚远城共存亡,一面报升尤得胜为营长,加紧防范;一面电告盛督办,请求火速支援。
当刘县长摸清对方底牌后,抗战到底的决心更大了,他成立了城防委员会,将县城军政要员、绅商名仕等各界名流囊括于内,群策群力,共商城防大事。并将城防划为四个防区,明确任务,责任到头。他对大家说:“马军是奔那一百万斤粮食而来,是要充实军粮,跟省军打更大的恶仗。如果答应了马军,给了他军粮,就是支援了马军,背叛了省府,那可是十恶不赦的死罪。诸位,咱们要向古城李荣华指挥看齐,万不可效法张治贤,贪生怕死。”在刘县长慷慨激昂的动员之下,城防军民同仇敌忾,斗志昂扬,誓与城池共存亡,备战勤奋不息。
一方要守城军民投降献粮,一方坚决不给,并抗战到底,双方的谈判毫无调和的余地,告吹是自然而然情理中事。
当天夜里,陈清裕和王全禄率部攻取孚远东门。夜幕下,马军潜至东门,将煤油泼上城门,噌地一声,火花一闪,城门起火,马军乘着火势,兴奋地搭起云梯,蜂拥而上,接近城墙头时,禁不住得意地呐喊起来,一曰开心,二曰震慑,杀声直窜云霄,马军自以为东城唾手可得,成功只在俯仰之间。
马军正欲得手,突然灯火通明,举刀挺矛的军民突现于城头,刷刷刷百十杆矛尖戳向云梯上端,犹如梳齿一般,密得不给马军攀登者以腾身探头的机会,接着抛石者砸砖者纷纷瞄准了登梯人,马军只落个梯毁人亡。与此同时,城门上方凿开一道道裂缝,水从缝隙飞流直下,先将窜起的火苗压住,继之,把大火一处处浇灭。不仅如此,城头上的枪杆炮对准攻城的马军,一一放响,火花纷飞,尸首腾空。天明时分,马军见夺门无望,不得不灰溜溜撤走,并一火毁了驰名西域的古刹千佛洞,以泄屡攻屡败之羞愤。守城军民也火了,管不得三七二十一,以不仁对不仁,将东关清真寺叫经楼付之一炬,以示报复。
刘县长认定,马军三夺孚远虽然失利,但决不会因此罢手,于是,防范得更加认真。他叫部下把新近启出的八尊枪杆炮检修一番,分别安置在四个城门,还组建了长龙枪手队,随时准备支援。为了防堵疏漏,刘县长夜间亲自查岗,加强巡逻,督促军民高度警惕,严阵以待,切不可做木垒的赵万生第二,致使王、陈二部无从下手,眼巴巴无功可立,无利可图,只有等候尕司令的严惩厉斥。
马仲英披着雪花抵达孚远南山广泉子。他虽心浮气躁,嘴上说“升子大的孚远”,心里却暗暗臭骂王、陈二将是“苔松”,等他亲手拿下孚远后,再来收拾二位不迟,叫你口服心服。他尤其不满意王全禄,当年取宁夏、制马谦你何等干练有为,怎的就越来越没了出息,真丢人!有损我尕司令军威和声望,真不是个东西!
为此,他一不愿召见王、陈二将,懒得见二位的丧气模样;二不愿听王、陈二位的解释,长敌人威风,灭自己人士气。他总以为一个“升子大的孚远”,对他马仲英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完全可顺手牵羊,一个早晨,便可信手拈来,有何难哉?
为了智取巧夺,尽可能减少伤亡,马仲英决计隐蔽突袭,速战速决,最好是一枪不发,神不知鬼不觉再创夺城之奇迹,给某些人批评马军“克城攻坚不足”一个响亮的回答。为此,他在快速部署攻城事宜之后,强调:“不许开枪,鬼头刀干活,除非万不得已。”鉴于陈清裕、王全禄二匪新败,一时难借米为炊,又适逢漫天飞雪,气温急剧下降,孚远守军警戒出现松懈,民团警觉意识亦随之淡漠,一班人的岗位,一个人穿了大皮袄抱着枪杆守候,其他人躲进屋里烤火休息,轮流值夜。日久天长,刘县长也不可能夜夜亲自查岗,可能也滋生惰意,想睡个囫囵觉,舒服舒服。就在这天夜里,尤营长也不曾查岗,新近从阿山调来(败退后安置)的魏镇国师所属的詹世臣团(名曰团,实为营,仅二百余人,百十条枪)驻守东关,也不曾查岗,不值夜的放心大胆,睡得稀里糊涂;值夜的麻痹大意,抱枪靠墙而立,似睡非睡,岗哨形同虚设。黎明时分,守城军民正值换班交接之际,睡得正香的人如醉如痴,人鬼不分,该去接班了,还推三磨四地叫不起来;叫起来了,又舍不得热被窝,能装则装,能赖则赖。其中一个实在被尿憋得慌,跑出去照着城垛口撒尿,偶尔发现了有云梯搭在墙上,不由心里一惊,马军败走啦,怎么会?他揉揉眼皮,细细一瞧,哎呀不得了!只见白色的东西顺着梯子往上爬,不好!准是马军。他顺手操起下班兵士手里的枪,照着爬动的身影搂了一枪,枪声和惨叫惊动了寂静已久的孚远城。马军见偷袭败露,只好开枪还击,四夺孚远之战由此打响。这四处脆响的枪声把所有的人猛惊立醒,这就顾不得换不换班,立马奔向各自的岗位,投入战斗。千幸万幸,马军才接近城墙,才爬上云梯,若不是撒尿者那一枪,若是挨个一部一部去通告,那就来不及,那就惨了。
尤营长后悔不迭,飞上城墙一一部署;刘县长恨透了自已,险些大意失荆州,为了弥补过失,他极不好意思地边检讨边督战,从此,誓不下火线。
天气骤冷,护城河里尚未全部结冰,即使结了冰,也薄得玻璃一般,经看不经踩。攻城未遂的马军,不论从云梯上被砸伤坠落,或是吃了枪子摔坏者,均因护城河水阻隔,无法及时得到救护,又缺乏后继者,攻城一时间断,很难一往直前,勇气锐气顿时受挫。仅城西北一隅,就伤亡二百余人。
马仲英见巧取不成,反倒损失甚重,不由怒火中烧,晦气陡生,连个升子大的孚远城都拿不下,还能夺取拥有七门的省城迪化吗?既然巧取不成,那就硬夺吧。于是,命令全包围攻城,看你孚远军民支撑能及时?
马军仗着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在猛烈的炮火掩护下,以班为战斗单位,展开集团攻势,欲叫守城者望而生畏,疲于奔命,穷于应付,好见机行事。
负责守北城的是城防委员张晏鹏、区长雷生有和排长杨万珍。那张晏鹏可不是寻常人物,虽非行伍出身,但一听到突发的枪声,马上意识到情形不妙,手提老毛瑟第一个冲上城垛口,见一批马军冲向北门,立即扔出一颗手榴弹,炸得马军人仰马翻。然后,沿垛口处处放枪,以示处处设防,致使马军无孔可钻。
杨万珍闻风率弟兄们冲上城墙,以准确的打击阻止了马军迅猛的攻势,使其不能靠近城墙半步。
马军近攻不能,便不急于登城,退至步枪射程之外,用炮火轰城。不久,城墙西北角被炸开一个缺口,马军一个“好”字尚未收口,守城者已推出备用的羊毛捆堵上了,并连发枪杆炮和抬杆炮,以牙还牙,致使马军损失不小。
马军无奈之下,试探着转攻东城,想在那里捡点便宜,炮火十分猛烈,一连摧毁东北城墙七八个垛口,眼望缺口连成片,有望涌进城去,不料,守军詹世臣团不甘示弱,依胡芦画瓢,也推出了羊毛捆,缺口一一被及时堵上。
马仲英见了发急,命令集中火力,阻止守军堵缺口的抢险行动。可守城军民一个个奋不顾身,冒着枪林弹雨,滚着羊毛捆,推出一捆又一捆,恁是把缺口堵得严严实实,以至炮轰无碍,枪击无伤,气得马军干鼓掌。
马仲英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神话被孚远军民击得粉碎,士气陡然低落。
马仲英欲一个早晨创造夺孚远奇迹的理想化为泡影,尴尬得左右不是,计穷得进退两难,汗颜不已。战争是水火不容的一对矛盾,岂是一厢情愿的美事。试想,生死关头,谁不想尽心尽力,除非遇上何仲魁、杜国治之流,你尽可信手捡个大便宜。否则,即使升子大的城池,你也休想随心所欲,你必须付出代价,血债要用血来还。故智者不轻易动兵,一旦动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必须慎之又慎。
此时此刻,马仲英眼前不停地晃动着王全禄、陈清裕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扭转了身躯,怕再见到二位不争气的东西!但他心里已饶恕了他们的无能,不再去责难、追究他们。
进退维谷的尕司令不愿多见他的下属,他真后悔,自己不该凡事逞能,总以为别人干不成的事,偏偏自己能。结果呢?既损军威,又失面子,唉,真不该亲自挂帅前来,这真是自讨苦吃,自讨没趣。这吴应祺,明知本司令年轻气盛,好强好胜,容易冲动,节骨眼上,你也该劝阻劝阻。唉,他哪敢呀,若是杨波清,或许要拦住本司令的马头,也就免了这一遭。这就叫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用场。唉,本司令该如何下场?
马仲英正焦躁难耐尴尬无状之际,不善察言观色的季副官前来请示:“师座,众将佐请示攻城的下一招数。”“吴参谋长呢?他怎么不来见我?”
“正是他叫我前来转达的。”“他人呢?”
“去巡视攻夺城南情形。”
“呃一一滑”头字尚未出口,马仲英煞住了,心想此刻连参谋长都怕见我。我,还有谁敢劝我?张雅韶温文尔雅,即使在场,也不会拦我,他只是在我顺心之时,开导开导,讲讲道理,宣传宣传进步思想而已。何况,他现时被盛世才扣为人质。我……我这不成了独断专行的孤家寡人?那,那听不进众人善言的统帅,不就危险啦!可一言九鼎独掌生杀赏罚大权的不正是统帅所为吗?我十四岁那年,不已开始谋求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吗?只有执掌了最高的绝对权力,那才欢娱无尽哩!马仲英反思回味的当儿,季副官认真地进一步催问:“师座,大家等您决策哩,是暂时停下来,还是继续猛攻?”马仲英眼望损失惨重,还能继续猛攻吗?他被逼得非立即表态不可。
便迫不得已地说:“先停了吧。”“那下一步?”季副官追问不舍。
马仲英被逼到死角,原形毕露,目光泛红,犹如两柄利剑,寒气咄咄逼人,厉声训示说:“不攻不夺,但也不能闲着,向城里喊话:开城投降,只取军粮;坚守不降,死路一条!只限三天,过时不候。一旦杀进城去,鸡犬不留。”季副官速记一毕,从头至尾浏览一遍,没走,竟愣住了,几张其口欲语,却又没敢发出声,只是盯住马仲英不动,以示质疑。马仲英也挺纳闷,烦躁地随意问:“咋还不去传达?”
“师座,”季副官把眼镜向上顶了下,终于鼓足勇气询问:“师座,这是您说的吗?”
“咋的,你没听明白?你不都记下了吗!”“我是记下了。可您今天讲的,讲的不同往常,和玉门誓师大会上讲的大相径庭呀!师座。”“哦,”马仲英明白了季副官变相的批评和提醒,狡辩说:“非常时期,非常做法,暂时,暂时的。”马仲英向季副官挥着马鞭指示。季副官大惑不解地边走边说:“这也叫权宜之计?”马仲英灵机一动,便巧借“权宜之计”,说:“就当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