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仲英能因为败走南疆而解散部队吗?不,防区划定后,虽不再与省军对垒交锋,但他并不因此而解散部队,反而招降纳叛,收容各种游兵散勇,七拼八凑地竟扩大了队伍,骑兵增至九个旅,步兵扩为两个旅,加上师部直属炮兵、工兵、特务、通讯四个营,总兵力超过了一万五千人,虽比不上河州时的人马多,但兵种全,装备新,是他起兵以来最有实力的时期。
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树挪窝死,人挪地活,马仲英望着操练的队伍慨叹不已。
誓夺迪化眼见成功,却又败北,遗憾得他不能再遗憾。达坂城溃败,他只有直走南疆。谁知退入南疆,却因祸得福,这里兵源充足,不但队伍扩大了,而且生活也安定了。唉,盛世才早就在和谈中提议我到南疆,任绥靖总司令。可我,非要争个新疆主席、督办做做,以至于争得你死我活,两年来搞得民怨沸腾,落个生灵涂炭。咳!细想起来,这都是何苦呢?大人哄不乖孩子时,常用“马仲英来了!”吓唬。我,我马仲英成了什么?我就那样令人可怕、可憎、可恶吗?唉,现在安定了,应当把这六年的兵戎生活好好分析分析,总结总结,不能总这样把无数人的生命不当一回事,在自已的一声号令下,叫他们离妻别子去冒死,全然像孩提时打耍玩游戏似的。
马仲英仔细认真地沉思起来。一九二八年春起兵时,他的理由是反对国民军的苛捐杂税,具体打出的旗号是反对冯玉祥,把国民军赶出甘、宁、青三省。其实,那只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托辞,是一个借口,是一种能聚拢人心的号召。究其源,是要拉起一支属于自已的队伍,创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任凭自己摆布,任凭自已呼风唤雨,那才是他的初衷和本意。话说回来,六年前被自己定为反对、赶走、打倒的目标,是雄踞西北的冯玉祥。而今呢?冯玉祥是矢志抗日的国民党将领,深受国民爱戴;六年来多次击败自己、坏了自己好事的吉鸿昌,被自己恨之入骨,直想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可吉鸿昌如今成了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是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备受尊崇的偶像和学习的榜样。而我马仲英呢?直到今日,全是为了自个谋利益,闹得怨声载道,鸡犬不宁,民众遭殃,过不上好日子,比起冯玉祥和吉鸿昌,实在汗颜,羞愧难当。可我是他们的极力反对者,我将自己置身于何地?让各族百姓怎样看待我?国难当头,大敌当前,我马仲英是不是太过于自私、大过于看重个人的得失?
嗨,兜了一圈,还得转回来,回到玉门整军誓师时杨波清提出的那个老话题:“去打谁?为谁去打?这仗值不值得打?”这个问题三十六师没解决。我马仲英转战甘、宁、青、新六年余,一直没能把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予以正确解决。所以,杨波清曾直言不讳地批评我的军队说:“跟以往的旧军队没有多大区别。”我不服,我生气了,拍桌子瞪眼,失态了,宁是不信。可他随便举上一例,就叫我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下不了台。比如胜利时,我的部队还像个样,军容整,守纪律;失败时呢?杀人放火,又抢又掠,甚至于强奸成风,无所顾忌,有恃无恐。说是军法从事,我也毙过一些人,可那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是杀鸡儆猴,是为了树立军威,收拢人心,整顿军队;过后呢?违法乱纪,仍不乏其人,马福元、冶生元,尤其是那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马赫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还推他做了惟一的副师长哩。唉,说穿了,什么军法从事,实际上,是我一人说了算。我说叫马占林死,他就死了;我想叫马赫英活,他就逍遥法外,继续为所欲为。还有马全禄……唉,这样管理,这样治军,跟旧军队有多大区别?
张雅韶说过,洪秀全闹腾了十几年,惊动了大半个中国,给民众没带来任何好处,只是自个享荣华、受富贵,致使天国垮台;那我马仲英呢?闹腾了六年,转战四省,又给民众带来了什么?不是伤亡,就是苦难。而我自已呢?东征西讨,连个心爱的女人都顾不上娶。唉,究竟图个啥?唉!
正如杨波清所指责的,我马仲英缺乏政治头脑,一味地只知道拼死拼活打,扩队伍,争地盘,不顾国际风云,不看天下形势。后经黄次长、罗外长点拨,虽说开了点窍,但毕竟只是局限于勾心斗角的窝里斗。人家冯玉祥抗日了,吉鸿昌英雄了,我马仲英做到了吗?我马仲英在亿万国人心目中算个啥!
唉,我只管没完没了不屈不挠地打,周边的国际环境咋样,我关心了吗?盛世才一请苏联出兵,我就垮啦!苏联是世界强国,据说国土比咱中国两个还要大,武器又先进。只要他肯帮,我马仲英即使把人马拼光了,也打它不过,永远打不过。我为什么就没考虑这些呢?这不正是“缺乏政治头脑”的表现吗?看来,我只是个头脑简单不懂政治的勇敢军人,一介武夫而已。
马仲英通过自我反省,认识到统一指导思想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如何治军?六年来,连自己这位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一军之首长都稀里糊涂,莫说其他人了。于是,他做出了第一个重大决定,召开团以上军官会议,公开讨论:
“三十六师今后怎么办?”他在开场白中说:“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三十六师少则几千人,多则万把人。这样一支队伍,要带好管好它,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正确的方向,没有统一的指导思想,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太平天国败了,清王朝跟着垮了。二十年来,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据张雅韶和吴应祺说,现在的中国,几十个省区,有形形色色的杂牌地方军。中央有国民军,国民军中又有中央和地方、嫡系和杂牌之分。不论现行军队多么纷杂,究其实质,只有两种军队,那就是为个人打天下的和为老百姓打天下的。前者是旧军队,不论它穿着多新,武器多新多先进;后者是新军队,不管它穿着多么破烂,武器多么落后。咱们三十六师今后怎么办?这次到喀什,接风的领事馆有许多,唯有苏联和英国的规格高,阵势大。这就是说,放眼国际社会,这两个强国都很关注咱们新疆。当然,三十六师是他们当前关注的热点话题之一。咱们得有一个立场,得有一个统一而明确的态度。否则,今后有许多麻缠事不好处理。请大家对以上两个方面,不,还有如何对待盛世才,三方面各抒已见,畅所欲言。凡是说到会场上的,不论有多少过错,本师长概不计较,一律不予追究;到了会下,向部下传达时,就得按会场上形成的主导意见办,谁也不许胡言乱语。否则,以扰乱军心论处。好了,大家说吧。”
以总顾问蔡雪村、代秘书长葛霁云和旅长马彦良、马勋等为一方,主张对内建设新军队,不再讨伐盛世才,对外靠拢苏联;以副师长马虎山和代参谋长拜自立为一方,主张依靠英国,把苏联视为仇敌。至于三十六师往何处去?要么含糊其辞,要么避而不谈。对盛世才要视其态度而定。
双方争论十分激烈。待双方意见充分发表后,马仲英郑重地起身作总结性发言,他说:“新疆与关内不同,是边疆,仅与苏联的边界线就有好几千里。我们要在新疆立足,就得学会与苏联人打交道,得搞好关系。以往我们欠周到,欠考虑,缺乏政治头脑,只顾窝里斗,疏忽了国际关系,让盛世才抢了先,请苏联帮忙,打败了我们。这是经验,也是教训。不要紧,都已过去,不要把它老是记挂在心上。从现在起,我们要和苏联交朋友,不打不相识嘛,这是中国人的老话,咋能忘记?咱心胸不可狭窄,要宽广嘛。”他换了下姿势,左手叉腰,右手挥动着说:“三十六师怎么办?也就是往何处去,怎么带它管它?这是非常紧要的大事。这个问题解决不好,三十六师就没有光明前途。我们都是带兵的人,带兵人的思想不正确,出了差错,好军队也会让他带坏,甚至于带成土匪;好的带兵人,即使土匪、强盗,也能把他们转变过来,带成好队伍。我们把军队带好了,就能造福民众;如若带坏了,就会祸害百姓。至于盛世才,我也想通了,不再和他争下去,息兵罢战,让老百姓过过太平日子吧。”
马仲英的总结性讲话,受到绝大多数与会军官的赞同和欢迎。当场形成六项决议,首要一条为:坚决依靠苏联,与盛世才和平共处,共同维护新疆和平统一的局面。会议虽然结束了,决议也形成了,但马仲英对核心问题的思考并没结束。他叫大家讨论“三十六师怎么办?”而他自己呢?也是似是而非,模棱两可,这怎么行呢?常听张雅韶、吴应祺、杨波清、蔡雪村、葛霁云他们说,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如何如何好,引得他曾魂驰神往,却又将信将疑,自然讲不好,也做不到。现在必须跟苏联交朋友了。
那么,苏联到底怎么样,有无真正值得学习的地方?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只有亲自去了,心里才会踏实。日本是军事强国,盛世才去那里两次留学。而我马仲英费不着万里迢迢,一跨出国门,便可进入苏联,可说是近在咫尺,为什么不去看看,不去留学呢?何况,苏联更是军事强国。
马仲英想到这里,他的第二个重大抉择就算敲定了。一九三四年七月十日,马仲英宣布了他个人的这项重大决定,立时引起全军上下的轰动。他让蔡雪村、吴应祺和葛霁云抽调有培养前途的军官随行,共计二百八十人。随行者莫不欢欣鼓舞,有的甚至雀跃三尺。
马虎山被马仲英的这一重大决定惊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不像追随马仲英的那些人欢呼雀跃,恰恰相反,他对此毫无兴趣。他双手叉腰不停地转悠着,真不可思议,怎能去敌对国度学习呢?他实在想不通!可他忽然间灵机一动,倒是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马仲英这一走,他会把生杀大权转交给谁呢?如今副师长好几个,杨正中,是新收编的,虽是同乡,却是金树仁的旧部心腹,不大可能;马勋,撤拉人,是新近才提的,资历尚浅,无论威望和能力,均不可跟我马虎山相提并论。但他是副师长里惟一拥护依靠苏联的主要角色,不可大意轻敌。
马虎山思来想去,对自已能否接班夺权缺乏必胜的信心。黄眼珠几闪,急匆匆向夫人屋里走去。
马仲英将自己去苏联学习的重大决定告诉了驻喀什苏联领事馆。领事热情地表示,他会以最快的速度向国内报告。
苏联边防军一位司令员说:
“马仲英有这样头脑和要求很好嘛,欢迎他来学习。”副司令员则说:“司令员同志,我们帮盛世才打败了他,再欢迎他来学习,这给盛世才怎么交代?再说了,马仲英恨我们都来不及哩,却偏偏要来我们国家学习,这到底安的什么心,为什么?”
“嗳,这很好交代,就说凡是愿意来我们苏联学习的,都欢迎,盛世才他若愿意,我们也双手欢迎。我们是打败了马仲英,可以前他没交我们这个朋友嘛。他败了不记仇,反要来我国学习、提高,这就是马仲英,很上进,好苗子嘛,年轻人,培养培养,哪一天,盛世才不听话了,不想和我们搞好关系了,就把他这只猛虎放回去。再说,马仲英现在离开新疆,对新疆的稳定、发展有好处嘛。安德洛夫同志。”
“司令员同志,总是你想得深远,周密。安德洛夫佩服,佩服。”英国驻喀什领事馆对马仲英倒向苏联的这一重大决定极为遗憾而不满,对他们扶植的所谓“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的覆灭,也极不甘心,于是,他们又将和田满素尔扶上帕夏(王)的高座,成立了所谓“伊斯兰教王国”,妄图将其从中国版图上分割出去。
马仲英敏锐地意识到,这个新冒出来的“伊斯兰教王国”旨在分裂祖国。这是英国人蓄意挑衅,决不能容忍!当即命令副师长马虎山,率两个骑兵团和一个炮兵营,星夜奔赴和田。经过多半天的激烈战斗,“伊斯兰教王国”的军队被就地全歼,帕夏满素尔被一枪击毙,罪恶的独立王国倾刻消失。
因为和田是三十六师的防区,马虎山便就势驻守于和田。马虎山旗开得胜,为三十六师又立新功。捷报传来,马仲英兴奋不已,马虎山的确是一名指得上靠得住的虎将。同时,也增添了马仲英的三分忧虑,如果把代理师长的头衔交给马勋,马虎山能服吗?马勋能镇得住他吗?三十六师能平安无事吗?唉,仲杰兄弟,你太性急,太沉不住气了,你如果不殒落古城,我把代师长头衔转交于你,谁能说什么?那该多好!可现在……交给马虎山吧,他现今和我不是一条心,我要向左,他要向右,总拧不成一股绳,怎么办?
马仲英正在为接班人抉择两难之际,他的姐姐汗涔涔地赶来了。马仲英一面张罗迎接,一面暗动心思,该不会再为婚姻大事而来吧,必定是为马虎山代师长一事说项的。于是,便缄口不提谁代理师长的焦点话题。
阿姐终于忍耐不住,开门见山说:“好兄弟,你决定去苏联学习,姐不劝你,也不拦你,凡是你认定的好事大事,你尽管去做。小兄弟早早完掉了,是他没这个福分,若不然,你当哥的走了,亲兄弟接班,把师长代了,谁都没话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现而今,就不知你把这大师长的帽帽子交给谁戴?”
“阿姐,你咋来问起这个?我正琢磨这件大事哩。”“那你琢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