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省边防督办公署，李秘书正毕恭毕敬站着向盛督办汇报：“……在督办‘实施农村救济’和‘全省总动员努力春耕’的大力号召下，各地县政府积极设法召回因战乱逃生的百姓，鼓励他们努力生产，并遵照督办指令，将省府拨发的旨在扶持生产的资金，不计任何利息，发放给农户，盖住房，买口粮，买籽种，置车马。有的县干脆把耕牛耕马直接贷给农户。因此，人心安定，农业兴旺，耕地面积迅速增加，可望明年达到战前水平。哦，还有，不少农户写来千恩万谢的感谢信哩。”
“好，你就这样在报告上缀上我的批复：战乱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省库空虚，民生艰难，需全省上下，努力同心，赈救难民，发展生产，必须雷厉风行，尽快恢复经济，把损失早日补回来，力求有所发展。张培元虽土崩瓦解，三十六师尚依旧存在，割据南疆，虎视眈眈，谁知何时又要发难。一切从速，雷厉风行，切记，切记！新疆边防督办盛世才。”
李秘书将一叠信放在督办案几上，请示：“督办，‘四、一二’革命两周年在即，大会的讲话稿不知该如何草拟？”盛世才精神饱满地说：“一周年恰是击败马仲英之日，本督办虽在庆祝大会上公布了八大宣言（实行民族平等；保障信教自由；实施农村救济；整理财政；澄清吏治；扩充教育；推行自治；改良司法），但事后觉得，要想减轻民众负担，还得缩编、裁军，被裁人员回家务农，一可亲人团圆，二可促进生产。”
“督办此举甚善，决心颇大，居然裁了一半。这一万二千人回家后，至少有一万多户感恩戴德。不，加上亲戚朋友，何止一万多！哦，书归正传，您对讲话稿有何指示？”
“我已想好了，有九项任务亟待我们去完成。即：‘一、彻底厉行清廉；二、发展经济和提高文化；三、避免战争，维护和平；四、全省动员，努力春耕；五、便利交通；六、保持新疆永久为中国领土；七、反帝反法西斯，永久维护中苏亲善政策；八、建设新疆；九、绝对保护各族王公、阿訇、喇嘛等的地位和权利。’”盛世才待李秘书速记完毕，又说：“为了叫民众彻底信任我们这届政府，去年在八项宣言中我已提出‘澄清吏治’，要将历届政府吏治腐败之弊端予以根治。但现在看来，任重而道远，好难。但若因难而止，那就叫百姓失望。政府好不好，百姓看什么？首先看官员清不清。为此，九项任务里又提到彻底厉行清廉，并且把它作为九项任务的第一项。各级官员应当猛醒，自重自爱，别当出头鸟，别开顶风船！”盛世才抿口茶水，刚要接着往下说，承启官进来报告：“督办，新疆军官学校成立一周年，特请您去。”“几点？”
“明日上午十点。”“那好，只能参加半小时。”“还有，航空学校成立两周年在即，有关庆典事宜，学校当局要求见您。”
“庆典争取参加，至于有关事宜，还是叫他们找有关部门吧。”盛世才说着抽身要走。承启官紧忙说：“该校长说，苏联军事顾问有要事商谈，他只是个打前站的。”
“那好吧。”盛世才不得已耐着性子坐下等候。承启官接上说：“督办，宪警学校成立快一周年了，该校长请求接见。”“有什么事打报告，我看了该见则见。你没见我忙吗？”“是。”承启官应声去了。李秘书进来说：“督办，公路局局长求见。”
“他人呢？”“就在外边。”“叫他进来。”
公路局局长恭恭敬敬地打过招呼，尚来不及坐，盛世才说：“长话短说。”“督办，迪伊公路和迪哈公路在您关怀下，请苏联专家亲自勘探设计，总长一千八百五十九公里的路面，已全面开工，工程量空前浩大，施工质量甚佳，进程较快，可望后年完工通车。”盛世才听了不悦，打断局长的汇报，说：“打住打住，后年？不行！雷厉风行，全力以赴，明年，明年，决不是后年！你难道不知这战后的和平来之不易吗？要恢复经济，发展生产，搞活贸易，不把公路尽快修好成吗？好在马仲英去了苏联，他的部队暂时偃旗息鼓。但是，你知道暂时到哪一天吗？珍惜这和平日月，抓紧吧，老兄，还拖到后年哩。若后年再打起来呢？兵荒马乱，命都保不住，咋修？”
公路局局长正欲开口申述理由，承启官进来了，说：“督办，新疆各民族大会闭幕了，派代表送来会议纪要，还特意呈给您这个。”说着将一轴写有“维吾尔”三个大字的横幅展开，递在盛世才手里。
盛世才乍一看，尚不明其理。承启官补充说：“代表说，大会决定，从今往后，原来的‘畏兀儿’不再引用，改为‘维吾尔’，仍是联合、团结的意思。”“好，这三个字好。”盛世才将横幅放在案几上，说：“哎，《惩治贪污条例》起草好没有？”“已起草完毕，请督办过目。”“你先念一遍听听，待静下来我再斟酌。”“一共十二条，凡公务人员，‘贪赃五百元以上者，死刑，或无期徒刑；贪赃至四百元以上未满五百元者，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贪赃一百元以上未满三百元者，以一年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李秘书拿一信封走了进来，插话：“督办，反帝会秘书长要求见您。我说督办从早晨忙到现在，厕所都顾不得上，哪有时间！”“是呀，什么事都来找我，我顾得过来吗？”李秘书擦着眼镜，回道：“我也这么回答。可他说：‘这是反帝会机关刊物《反帝战线》预备刊登的一篇重要文章，兴许会引起轰动，可能是一枚重镑炸弹，非请会长您批示不可。否则一一’”
“什么内容？还冠以重镑式炸弹，怪吓人的。幸亏本督办是从枪林弹雨中过来之人。否则一一”
“文章不仅仅是宣传，而且写的全是真人真事，披露了景化（呼图壁）县前县长广均和继任县长徐文彬顶风贪赃、狂妄虐民的丑相。所以，该刊欲登，却又吃不准，特来麻烦会长您。”
“嗯，”盛世才不经意地抿了下浓浓的小八字胡，自语：“广均？桂芬行政长荐其清廉能干，已晋升省副秘书长；徐文彬从政多年，李主席体恤他久在阿克苏，过于辛劳，近调昌吉，这去景化才几个月，就如此声名狼藉？”盛世才忽然想起，说：“那位秘书长呢？”“他听说您忙，久等不得，放下稿件走了。”“那好，等晚饭后看吧。”“督办，您看接见航空学校专家、顾问一事是否改定时日？”“为什么？”“这不马上吃午饭了？照计划安排的日程，您下午四点要去参加农机推广站、农业试验场、棉花试验场、农业研究所、气象测候所等单位举办的结业典礼，还要讲话哩。六点要去畜牧站、兽医站、优良品种繁育站、畜病防疫站等单位举办的培训班开学典礼，也得讲讲话。可讲话稿尚未送到。”
“饭晚吃、少吃不打紧，工作得抓紧，不可拖拖拉拉，从我做起。至于讲话稿嘛，怪不得起草人，是我通知晚了。不看不知道，不听不知妙，不学不得窍。我们的传统农业、牧业，年年种，代代养，只满足于数量。粮种、畜种、棉种等等，等等，哪想过改良？就连皮毛的质量也等劣级差。如此下去，怎么跟国际贸易？你看看苏联专家，那真是专家，经过巧妙的人工授精，产下的羊羔长得快，牛犊长得大。如此学习、推广下去，咱新疆地广草场大，农业、畜牧业发展的前途远大呀！趁和平时期不加快发展，更待何时？我就如此这般去说说，咋样？”
“挺好挺好。”李秘书被督办今日的平易与随和所打动，心悦诚服地连连应好。承启官又进来了，说：“督办，来了一位年轻人，声声要求必须见到您。我说：你要办的事，该去找谁就找谁，督办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会你！”“是呀，省府是花瓶，当摆设？去找省府有关部门嘛。”盛世才由衷地感叹了一句。“那年轻人看穿戴平平常常，听话音是个读书人，但他办事，倒像是很有魄力，蛮有胆气。”李秘书插话说：“若是寻常人，也不敢指名道姓要求见督办您。我问过他，他说他是景化县农民代表，还有证有据的。他先前找过迪化行政长桂芬，据说被桂长官臭骂了一顿。他不泄气，又去见了李主席，说是李主席叫他来见督办的。我便打电话过去，一核实，确有其事。”
“究竟有多大的事？尽把皮球往我这里踢。”盛世才不耐烦地慨叹。“他代表景化县四乡农民，状告前任县长广钧和继任县长徐文彬。”“嗯，又是徐文彬！徐文彬民愤就那么大吗？几个月就会引起社会的公愤？哦，这年轻人胆子真大，本督办遇上了第一个敢于民告官的农民。”“是个了不起的年轻农民！”李秘书十分欣赏地接了督办的话茬。承启官顺势将诉状递在盛督办手中。“见与不见，待我看了后再定。”盛世才匆匆打开诉状浏览着，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头，自语道：
“徐文彬真有这等狗胆？‘扬言官兵有瘾，奉督办命令，要在本县采买鸦片，配制戒烟药，’简直是造谣生事，无中生有！”李秘书顺口补充说：“典型的狐假虎威。”盛世才听了微微一笑，还真是那么回事。他看着看着，眼睛一瞪，拍案而起，骂道：“妈嘞个巴子，尽给本督办脸上抹黑，这哪是‘厉行清廉’？看来要‘澄清吏治’，必须下猛药。这徐文彬，简直，简直胆大包天，公然栽赃到本督办头上来了，什么‘奉命为督办在景化城修建行营。’等等，等等，但落成之后，徐文彬请客设宴庆祝，全家搬入了这个新居，把行营一变而成徐文彬私人豪华的公馆。这还了得！下属如若都效徐文彬之法，那还得了？反了，反了！来人。”
“在下听命。”承启官和李秘书异口同声应承着。盛世才冷静了会儿，自语：“会不会有假？或是言过其实，我得考问考问他，可不能儿戏闹出笑话。你们说，会不会有假？”“不会。”李秘书和承启官不约而同地应答。“为什么这样肯定？”
“这告状人不像是个莽撞之人，也不像神经出了毛病，是个挺有水平读过书的人。”承启官回道。李秘书则说：“若有假，他咋敢见桂行政长，又见李主席，还要面见您？他宁可相信新政府，恁是不信官官相护那个邪，才肯豁出身家性命，一级一级地往上告。倘若有假，他不怕丢了性命？您若再不支持他，那他就只有绝望了。他可是遭难农民选出的代表啊！若失信于他，那就失信于一一”
“好啦，叫那个农民代表快来见我。”
“我已打发他走了。”承启官回道。
“那就叫保安局速去复查这一案件，尽快如实上报。”电话铃响了，盛世才拿起话筒，朗声道：“欢迎欢迎。”然后放下话筒，说：“航空学校苏方专家到，快去安排午饭，我去迎接。”承启官应声而去。李秘书夹起公文包，随督办之后，迎出门去。
“省里来人，抓了徐县长，要公审”的传言犹如催生万物的春风，一瞬间吹遍了景化县城大街小巷，并波及到四乡人烟稠密的地方。
马明成正要给老伴抓中药，便和一棵树老少爷们好奇地赶到景化城。只见西城门口围了不少人，凑过去一瞧，原来是围观张贴在门墙上的《新疆日报》，是一篇时政通讯，披露了现任县长徐文彬的种种不法行径。其中一句令人十分注目，说“人言告官如打虎，这话真不错，当官的人真难惹呀！”又说“不知当局究竟要如何处理此事？”发人深思，引起种种猜测和疑问。
马明成在王家车马店拴了坐骑，只身来到南门口，围观的人明显多了起来，这儿一堆，那边一簇，有的在看《新疆日报》的那篇通讯，有的在看报社总编的短评，标题非常醒目：“广县长的妙语一一老百姓看待县长还不如土匪。”
只听有人欣赏不已地念出声来：“假如我们丧失誓惕，再让这类‘硕鼠’混入到我们粮仓来安家落户，那后果就太可怕了！况我新政府自成立之日，就提出了‘实施农村救济，恢复农业生产’的政策。但这位县长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不但对这些饱经战乱、穷苦破产的农村不予救济，反而还要趁火打劫，敲骨吸髓，从农民身上吮取最后一滴血，是可忍，孰不可忍！想新政府必能有斩钉截铁的办法来处理并解决这个问题，以实现自己的诺言。”引发了围观者的共鸣，赢得了许多赞同的掌声。
再看南门犁铧尖墙壁前，围者更甚，马明成猎奇地凑过去一看，原来贴的也是一张《新疆日报》，副刊上刊登了景化县人编的民歌、民谣。人们此起彼伏地朗读着，听来倒挺上口，耐人寻味。只听有人念道：“政府号召除贪官，百姓闻言心中欢！来了黑心徐县长，汤换照旧药不换。”“‘四、一二’应纪念，过寿唱戏酬官愿。七千两，每户摊，千人侧目万民怨。”“借名义，买大烟，每两三千价，只用五百还，官兵有瘾真奇谈。”“五户庙，种稻谷，冬麦压到头工、宁州户。民穷官家富，官笑百姓哭。”“舅爷王曰佐，土劣殷、杜结成伙。搜粮敲髓又勒索，害得黎民百姓无处躲。”“听说督办修行营，民工勤劳都无怨。又伐木料又锯板，土石砖瓦急运转，修好变成徐公馆。”“张家有女美如花，县官老爷看中她。霸占民女不像话，童养媳妇娶到家。女长儿幼难婚配，翁公早有妙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