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厂，母亲看来，一潭死水，滞而不流。机械厂，薛情看来，有生命，有心跳，是巨型恐龙，厂房是身体，水塔是尾巴，烟囱是头颅。车间更奇妙，具备构成童话要素：新奇、神秘、精彩。铁水包热血沸腾，转炉吞云吐雾，钢渣唾沫横飞。冷水淬火，吱——吱，是磨牙；冲床，咚——咚，是脉搏；鼓风机，呼——呼，是打鼾；刨床，哗——哗，是打嗝；传送带，嘭——嘭，是打拳。隆隆声，是轧钢；呲呲声，是电焊；嘶嘶声，是钻孔；嘘嘘声，是母亲车削工件。她穿涤卡工作服，戴口罩、袖套、手套，俯身车床。车刀阳刚、锋利，母亲手指柔软、细腻，刚柔并济，有力道，有美感，具有视觉冲击力。
转动手柄，车身沿轨道滑行，磨轮贴住齿轮，飞速旋转，马达哒哒响，火花四溅。关掉马达，取出齿轮，刷去铁屑，棉纱蘸机油，仔细擦拭，靠近工作小灯，举高，定住，凝视，游标卡尺测量，对准车床凹槽，再放入齿轮，往油槽加油，再开马达，车身滑动，贴近齿轮，如此反复，削、擦、量，直至满足图纸要求，这个时候，齿轮表面，呈现绸缎质感，光滑，发亮，等于一件艺术品。薛情三岁生日礼物，是铁制战斗机模型，机头圆，机舱凹，机翼扁，尾翼翘，简易，但不简单，全靠母亲熟练操控机床。
母亲说：“车床、冲床、镗床、磨床、刨床，统统不许碰，包括角落里的铁坯、钢珠、轴承、报废零件。机油、铁屑，钻进皮肤，痛，尤其进到眼睛，痛煞人，还有电焊光，看不得，要刺坏眼睛，要瞎。”她指着墙上安全警示，一字一句念：“生产再忙，安全不忘，人命关天，安全在先。”车间上方，大电扇，水银灯，行吊车。刺刺声，是吊车哨子。吊车司机，是古健叔叔。吊车悬跨屋顶两端，吊钩上升下降，重拿轻放。
工厂生活，三点一线，家、厂、食堂。职工食堂，宽敞明亮，一排打饭窗口，一排打菜师傅，木桶盛饭，铅桶装菜，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有盐水鸭肫、红烧元蹄、酸菜宽粉条炖五花肉、咸菜蒸肥肠、百叶结红烧肉，乙菜有香菇油菜、糖醋蒜头、白灼芥蓝、黄花炒木耳、香干肉丝、土豆炖排骨、回锅肉，丙菜有蒜泥黄瓜、炝炒莲白、酸辣土豆丝、麻婆豆腐。北方面食，南方小吃，样样都有。《东方红》旋律一响，到晚饭时间，开铝盒声音，劳保鞋走路声音，流汤滴水声音，点菜递饭票声音，响成一片。上中班的工人，要赶时间，吃得快，上白班夜班的，比较轻松，刚打完球的，运动衫，球鞋，一头汗光，刚洗完澡的，背心，拖鞋，肩膀上搭毛巾，满脸溅朱。食堂有单锅小炒，不要饭票，只收钞票。薛家三口，偶尔吃一顿，等于下馆子，大部分时间，还是自家做饭。厂区外有小菜场，要改善伙食，要过大铁桥，去大菜场，品种多。烧菜用蜂窝煤炉，煤球不能持续发热，炉子要捅，要扇，要通风，要换煤。母亲饭菜做得好，一是食材作料配的好，二是煤炉子用的好。
食堂外面是篮球场，场地中央，立一排篮球架，四周白杨树，树底有泥砖乒乓球桌，石条凳子。篮球场北面是礼堂，东面食堂，西面澡堂，南面生活区。一到下班，篮球场上人来人往，光膀子打球的，掖铝饭盒打饭的，端脸盆洗澡的，礼堂看电影的，坐在树下乘凉的。食堂对面澡堂，同样是人。入托以后，母亲不许儿子去女澡堂。男浴池沤有一股腥膻气，刮猪毛气味，久散不去。池边设有躺椅，有搓澡工服务，常带一只收音机，播放时政要闻，相声戏曲。
生活区依河而建，河对岸望过来，一排排老砖房，浮在辽阔水面，有水乡感觉。春意盎然，秋叶化春泥，冬雪化春水，春潮上涨，冲走浮冰，冲走晦气。芦苇拔高，从岸头爬上堤岸。雨水滋润大地，青草涌出土地，春潮一样，恣情生长，散发清新气息。清明谷雨时节，见得到野鸭，白鹇，甚至天鹅，丹顶鹤，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入夏，夜凉如水，晚风习习，波光粼粼，水浅处，清澈见底，踩实鹅卵石，摸得到虾蟹。水深处，适合游泳，凫水，水性好的，一个猛子扎进去，泅到河中央，浮出来。岸边野草丛生，芦苇、白茅、木贼、荻子、蒲公英、狼尾草，流萤打灯笼，蜻蜓咬尾巴。草木稀疏，宜于饭后散步。草木繁茂，光线暗，是恋爱，天浴的天然屏障。
他们所住的职工生活区，统一的平房格局，本身就像一台终日发出鸣响的庞大的机器。生活区里每样东西，都能发出声音，拖板鞋，粪桶，痰盂，口琴，二胡，空竹，陀螺，铁环，锅，碗，瓢，盆……大晴天，家家晾被单，房前檐下，一床一床，等于花花世界。酷暑傍晚，家家点蚊香，堵门窗，趿拖鞋，端板凳，摇蒲扇，在门口纳凉，摆龙门阵。有电视的人家，尤其热闹，隔壁小孩，拥到电视人家，排排坐，看《霍元甲》《从大西洋底来的人》《射雕英雄传》《上海滩》……声音更加丰富，小孩打闹，父母喊回家，跟学广告声：“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
厂休日，风和日丽，母亲端个竹椅，坐在河边，淘米，剥豆，挽毛线团。薛情坐一旁竹凳，翻看小人书，姜太公钓鱼、花木兰从军、孟姜女、神笔马良、八仙过海、合纵连横、张仪欺楚、管仲拜相、鱼藏剑、过昭关、大闹天宫、真假猴王、荡寇志、封神榜、镜花缘、说岳、红灯记、铁道游击队……万籁俱寂，毛线团散发淡淡樟脑味，只感觉身心轻松、舒坦。地面树影婆娑，水面波光潋滟。只听见翻书声响，连环画帧帧流动，工笔绘人物、景象，惟妙惟肖，活灵活现。金戈铁马，云鬓凤钗，暖阳之下，印染寸寸光阴。人间故事，天上神话，全部都是，浮光掠影。
立秋过后，有秋老虎，适宜晒棉被，准备过冬衣服。母亲把衣物抱到屋外，搞大展览：编织衫、春秋衫、深红对襟羊毛衫、藏青卡其两用衫、春风呢大衣、呢帽、将校呢大衣、海虎绒裤子、翻毛皮鞋、尼龙袜子……要晒的清成一堆，一根尼龙绳，从墙这头牵到那头，一件件往上晾。母亲清出儿子的几件衣服，白衬衫，卡其裤，说：“薛情，你长得太快，你爸在门框上做的身高记号，天天抽高，这些衣服穿不得，要改，改不了，只能送人。”薛情说：“送给穆波，穆涛，古丽。”母亲说：“城里人，谁肯要，只能送你爸老家。”母亲拎出棉被，捏一捏说：“都起疙瘩了，该添新棉花，重新弹一弹。”薛情立刻想起弹棉花的驼背，木槌拨弦弓，嘭嘭恰，嘭嘭恰，“弹棉花喽，弹棉花喽。”
母亲说：“你爸申请退伍转业，说不定，明年分新房，要搬家。”原来母亲清点衣物，是为准备搬家。
年底，父亲转入地方工商局，做市场管理，脱下军装，换上制服，上班头天，穿戴一新，将校呢的制服，内套春秋衫，脚上三接头皮鞋，胳膊下黑色公文包，派头十足。
这天下午，父亲下班回来，带回一些下酒菜，一包母亲爱吃的桃酥。母亲问：“难得这么破费。”父亲只笑不答。吃过晚饭，父亲从怀中掏出一只硬梆梆方盒子，递给母亲。母亲要打开看，被父亲拦住，关了灯再看。母亲问：“什么东西？神神秘秘。”怀里兜个蟋蟀，七上八下。关了灯，打开盒子，只见一道微弱荧光，似萤火虫，母亲眼前一亮：“呀，这是……”话没说完，感觉丈夫在脸颊上飞快啄一口。“讨厌。”她轻轻推开丈夫。
灯开了，屋里立刻明亮，母亲仍惊喜未定，仿佛灵魂出了窍，立在旁边，看自己目瞪口呆模样。眼前，是一只女式全钢手表，金属表带，不锈钢壳，防水玻璃盖，白垩色盘底上，錾着两朵红梅。表放到耳边，听到嗒嗒声响，仿佛一颗小心脏，一个幼小生命。父亲说：“你的生日礼物。”母亲说：“攒了好几个月工资吧。”父亲拉母亲手，要给戴。母亲先缩手，后伸手。
母亲快步走向写字台。台上一只琉璃花瓶，插有春兰，花开了，幽幽清香。花瓶边，一台双喇叭录音机，是向舅姆借的。母亲揿下开关，只听一个女声：“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旋律缥缈，歌词婉约，唱腔绵软，叫人全身起鸡皮。父亲说：“流氓歌曲，靡靡之音，还敢放。”“我不管，偏要放，”母亲拿镜子梳头，说，“你呀，不懂情调，这是邓丽君的歌。”梳子一放，又说：“走，出去散步。”
母亲一手牵儿子，一手挽丈夫，一路上，不断有熟人，迎上前，先打招呼，再逗小孩，最后，目光停在母亲手腕。夕阳下，新手表闪闪发亮，如同一枚金质奖章。母亲得意洋洋说：“这是我爱人送的。”手腕一翻，眉毛扬起，夕阳映红双颊。这是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母亲提出去曲珍家。父亲看出妻子心思，是要向曲珍炫耀新手表，幸福生活。厂里的女工，攀比成风，比工段、职称、奖金，比吃穿住行，自不必说，有趣的是，还要比孩子，襁褓里就开始比，眼睛的大小，头发的疏密，耳垂的形状，皮肤的颜色，孩子大了，比的是谁先走路，谁先说话，等到上学了，比的是数学考多少分，能背诵多少首诗歌，能用多少个成语造句，能捧回什么奖状……对于“比”这件事，母亲和曲珍阿姨，一对多年好友，也不免俗。
古健一家也住生活区，薛情一家常去串门。两家人住在生活区东西两头，吃过晚饭，相互串门，等于家常便饭，不请自来。不过薛家的平房小，家具多，抹不开脚，大多数时间，是在曲珍家。古健和曲珍是双职工，住双层楼底楼，也是单间，面积比平房大，板壁割成三个独立间，品字结构，进门是客厅，另两个是卧房。楼房不允许搭偏屋，煤炉生在门边，每次做饭，需要提进提出，并不方便。客厅一张三座沙发，靠背搭两块盖布，钩针布艺，镂空玫瑰图案，像剪纸，露出紫红沙发布底。沙发扶手，茶几，椅背，包括沙发对面立柜上，十二英寸黑白电视，同样搭盖布，对称三角形状，滚蕾丝边。母亲常说：“等搬了新家，我们也买电视，彩色大电视。”
薛情喜欢去古叔叔家，因为电视，因为古丽。薛情跟父母挤一张床，古丽有独立“卧房”，一张单人棕绷床，床头贴彩照，圆脸，小辫，花裙，古丽笑盈盈往外看。床下拖出一只大皮箱，布娃娃、口风琴、各种过家家玩具。古丽也上厂托儿所，薛情跟她上下铺。父母曾把薛情转到机关幼儿园，薛情大哭大闹，死活不肯，不得已送回托儿所，托儿所里，铁滑梯、跷跷板、旋转铁马，锈迹斑斑，几棵铁冬青，几架秋千，和古丽一起，荡一荡，也开心。
母亲和曲阿姨，情同姐妹，两个人经常周末逛街，去仙梨大戏院看戏，看话剧。此刻，两人并坐沙发，边打毛衣边聊天，打不完的毛衣，聊不完的天。曲珍是喇叭嗓门，聊上兴头，超负荷运转。古健不满，调大电视音量。在古家的会客厅，电视是真正主人。只有两个时段，两个女人不说话。一是看《阿信》，不说话，表示流眼泪。二是看女排，集体拦网，二传手垫球，主攻手扣杀，一记凌厉的榔头，一锤定音，几秒钟空白，“好球！”父亲和古叔叔同时喝彩。母亲轻轻跺下脚，静下来，低头看毛衣，数针脚，确认没漏针，一对棒针，继续交替进退，有节奏打起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