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河,自西向东流淌,共和路,由北至南延伸,大铁桥是交汇点,如果从云端俯瞰,像十字架,又像坐标,将府北分成四份,西南有体育场,火车站,东南有大小厂矿,东北是老城区,西北是新城区。平安市场,位于新城区郊外,等于城乡结合部。市场管理处,一栋三层小楼,楼底办公,二三楼住家,一梯两户,薛家的新居,就在三楼。前后都有阳台,前阳台面朝市场,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后阳台外,大片农田,视野开阔,阒寂无人。
父亲找到从前的木匠,新打一些家具,单人床、组合柜、大立柜、书橱、扶手沙发、转角沙发,样式照旧,有粗有细,全刷上大红漆。另外,添置电冰箱、洗衣机、录音机、彩电、海鸥相机,三转一响一咔嚓,飞入寻常百姓家。母亲以为,电视按钮越多,越高档,所以,二十一寸的长虹牌彩电,比曲珍家的高出几个档次,这个方脑壳大脸面的家庭成员,她十分宝贝,亲手缝制新衣裳,电视罩面,绣两只小猫,一黑一白,游戏一只红皮球。
搬家当晚,父亲把录音机音量开至最大,放翻录磁带,交响乐团,施特劳斯圆舞曲,蓝色多瑙河。母亲说:“新生活,开始了。”父亲搂着母亲,在客厅里跳慢三步,跳不好,老是踩脚。天花板垂下荷花造型吊灯,水磨石地砖撒满大片桔黄灯光。穿堂风,从前后阳台拂过,凉爽至极。跳着跳着,父亲抱起母亲,在客厅中央转圈。这天晚上,无比开心。
每天早晨六点,市场大铁门开放,等于开闸泄洪。菜贩,肉贩,早点贩子,担子,箩筐,筲箕,竹蔸,鸡公车,平板车,自行车,农用三轮,纷纷抢滩登陆。人一多,不免乱、吵,争摊位,骂街,打架,扔砖头,踢菜筐。东方既白,开市的扰攘、混乱,渐渐平定有序。有吆喝声渐起,“北方大馍、老面馒头、花卷、发糕、烧卖”,鼻音重,嗓音粗,是花脸,“小面、酸辣粉、煮凉粉、凉粉、凉面、凉皮”,假嗓子,高调门,是青衣,“来瞧一瞧,看一看啰,正宗的派力司裤子,进口的洋货,结实透气又保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叫卖的小生,短打扮,挑一只竹竿,竿上挂长裤,寒风中,人与裤子,同时瑟瑟发抖。
九点以后,平安市场到达高潮,到处是人,从楼上看去,蓬蓬密密一片头颅,各种声响蝇蝇不息。母亲说:“看一眼楼下,就知道基本国情。”
入秋,薛情要念学前班,母亲预备给儿子做一身新衣裳,带儿子到楼下裁缝铺。这是夫妻店。听母亲说,裁缝心肠热,爱管闲事,市场里有纠纷,他要管,要劝,要讲理,调解,做和事老,直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母亲说:“他的话,比你爸这些人管用。”此时,尹裁缝拿一条软尺,在薛情身上比比划划,从肩头到手腕,从腰窝到脚踝,绕脖子一圈,绕胸脯一圈,绕屁股一圈。裁缝的手,极黑极瘦,手骨暴突,根根可数,手指弹动,手骨起伏,像钢琴键带动钢丝弦。裁缝说:“合身衣服,不要买现成的,要亲量亲裁,腋下要宽,但不松,裤腰要紧,但不绷,还有袖管和裤管,收放要到位,烫线要自然。
开学第一天,新学校,新班级,新同学,热闹非凡,老师进教室,教鞭一挥,白光一闪,课堂立刻安静。点完姓名,正式开课,老师说:“你们是新生,新生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祖国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要五讲四美三热爱,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立志做社会主义四有新人,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奋斗。”说完,拿出《小学生守则》,逐条朗读。
回到家,带回一摞新课本。父亲取来旧挂历,张张拆开,裁剪。挂历的亮光纸,结实、平整、光滑,最适合包书皮。挂历书皮,有棱有角,画面纷呈,水墨山水、工笔鱼鸟、油彩人像、摄影建筑,最多是兰花,春兰、春剑、墨兰、莲瓣……父亲在书皮写上书名、姓名、班级、学号,钢笔字字体方正,笔法遒劲。世上所有文字当中,方块象形字,最有魅力,一笔一划,一个架势,一个造型,字字不同,千变万化,好比人,千差万别,各有个性。父亲说:“要爱惜书,爱看书,看好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每次看见挂历书皮,薛情就想起父亲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