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代,公社兽医站很简陋,四司正屋,三间厢屋,办公室、药房、仓库、宿舍全部在内。院子里栽上四根木桩,枣木的。木桩上拴一根又粗又长的麻绳,用来固定牲口,这就是天然的治疗室,牛驴骡马有病都在这里治疗。
兽医站四个人,站长姓王,四十五六岁,四方脸,鹰勾鼻子。满脸上除眼白和金牙闪着亮光外,其余地方就象包公,黑里透红,给人一种刚毅威严的感觉。王站长一天到晚忙得不住脚。开会、学习、看门诊、出诊下乡。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工作制服,骑着一辆旧国防牌自行车,车把上挂一个“十”字箱,嘎嘎拉拉地进村人户,走街串巷,大人孩子没有不认识他的。我与王站长也是父亲请他来给我家阉小猪认识的。那年正碰上公社从农村青年中招收一批亦工亦农干部充实社直部门,经王站长推荐,我就被安排到了兽医站。
我刚来兽医站“一切都感到陌生而新鲜。王站长是个内柔外刚的人,别看面相上冷淡严肃,心底却善良可亲。他帮我收拾床铺,带我去打水领饭,跟他去下乡出诊,业余时间还给我讲讲故事说说笑话。不几天,我就和他熟了,那种陌生感和拘束感逐渐蒸发掉。在教我学习兽医技术时,王站长象教一个初学迈步的孩予既耐心又认真。从畜禽的体温测卅、注射方式、听诊部位、针典麻药,到疾病诊断、症状分析、中西药应用以及简単的手术操作等等,王站长边师范边讲解。有空还教我背药性赋,背汤头歌,背中医理论等。什么肝属东方甲乙木,心属南方丙丁火,肺周西方庚辛金,肾属北方未癸水……虽然当时学这些东西象啃木渣一样,但很是有趣。加上我的记忆力好,几个月下来竟能独立处方用药了。王站长见我学的这样快,很是高兴,就大胆地把些疑难病症和复杂的手术操作教我来处理。初春是兽病多发季戴也是兽医站最忙最累的阶段。门诊上的事要解决,下乡出诊也要去,有时夜里都有病畜上门。一大早起来,牛驴骡岛、猪羊鸡兔一院子。驴叫马嘶,噪音灌耳。阉猪骟牛,打针渔药,满地上血液粪便,腥臭扑鼻。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不长时间,刚来时那种热乎劲逐渐消失,一股厌倦情绪象蚂蚁一样在心头上蠕动。工作上的脏、累、野且不说,最难受的是被人看不起。好听的叫你兽医,蒙古大夫,难听的称你畜类医生。一个春天的上帆适逢集日,紫色的梧桐花被风吹来阵阵香气,使人神晃意荡。我换上新衣服准备去供销社与女朋友见面。没等出门,赵家庄的一位社员推着一头老母猪走进门来;我一问是难产,需要剖腹取胎。王站长忙得脱不开手,叫我处理。我脱下外衣,又穿上工作服,给老母猪做剖腹手术。由于畜主没把猪摁住,加上我的心情急躁,用刀柄捅开腹腔时,老母猪一反抗,血水溅了我一脸身。又腥又臭的液体,呛得我直想呕吐。正在这时,我的那位“女天使”降临;她见我这副腌臜相,就说,什么手艺不好学,偏学这个。说完捂着鼻子就走了。这话象钢针上样刺在我心里,我浑身一痉挛,象个霜打的茄宇,情绪上下子便低落下来。
过午王站长给一头骡子诊断完,让我给它注射一种抗生素。由于我心不在焉,本应该肌肉注射的药,我却静脉注射。针柄推着推着,黑骡子四腿发软,扑通一声,倒在木桩里。我当时吓傻了,呆在一旁没了主张。王站长见状跑步进了药房,拿着急救针边走边抽,快速给黑骡子注射上。又拿出三棱针,在头部、唇部、四蹄扎刺,几分钟后,黑骡子开始有了微弱的呼吸。稍倾,它从地上爬起来,出了一身冷汗,身子一抖,背毛一挓挲,打了一个响鼻,象从梦中醒来似的,慢慢恢复了正常。我也出了一身大汗,吊着的心,缓缓地放了下来。我对这份工作彻底灰了心。回宿舍收拾好铺盖,单等着王站长发落。
晚饭后,王站长约我到村外去走走。我象一只惊魂未定的兔子,心里咚咚直跳,跟在王站长身后呆板地,机械地走着。带着凉意的风吹得麦苗窃窃私语,银色的月光,霜一样泼在我身上。我觉得有点冷,冷得全身发抖,牙骨得得得地直响。王站长问我,你怎么了?我说有点冷。王站长笑了,金牙在月光下闪了一下亮,说,你不是冷,而是心里发虚。中医讲,实则泻其子,虚则补其母嘛。我看,你需要在精神方面补一补啦。我紧绷着嘴,没反腔;重重的心事象夜雾一样笼罩在心。是继续干下去呢,还是辞职回家?我心里很矛盾,用当时的话讲,叫思想斗争很激烈。王站长看出了我的心思,有点动情地说,干我们这一行,又脏又累,还被某些人看不起。不过,干得时间长了,就习惯了。你们年轻人不是整天学雷锋吗?你看雷锋那句话说得多好:“.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这句话我什么时候读起来都感觉有气力.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哪。什么工作干好了,都会受到社会和人民的尊重。他接着说,我年轻时也不想干这一行。父亲是个老中兽医,一辈子对兽医工作专心,挚着。有不少秘方绝技,医术精湛,医德纯正,在平南,即墨,高密一带很受老百姓敬重。小时候跟着父亲出诊,好奇心强,偷空忙闲也学若给牲口看病用药。当时图个热闹,干着干着就烦了。父亲把我送到学堂里去上学。就在上初中那年,农村里突然牛瘟流行(其实是牛流感),家家户户的牛都瘸腿,严重的趴在栏里站不起来。正值春耕来临,农民们急红了眼,一齐上门求父亲去诊治。父亲白天晚上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劝我停学帮他医治。我正在学习兴头上,当然,心里也不愿意千这行。父亲说,行善积德是做人的根本,干兽医这行,虽不如人医那样救死扶伤,但也能济世救贫。当今畜病流行,如不及时疗救,老百姓生产生活就会恐受到损失。为民祛灾,救民所急,这比你上学后干什么都有意义,你还是回家跟我学兽医吧。父命难畏,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便辞学干起了兽医。至今二十多年啦,苦我受过,罪我遭过,被马踢伤过,也被人瞧不起过。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干兽医的念头,越干越觉得兽医这门技术深奥,越干越觉得这一行重要。你看谁家不养猪羊鹅鸭,哪个生产队能离开牛驴骡马……
站长的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身上的冷一扫而光。本想听到王站长批评我的话,他却闭口不谈今天的事故。我象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越不提,心里就越内疚。我试探着问,王站长今萨天这事……站长说,今天这事吸取教训就行啦。乍干这行,出点事故也是正常的,不过,今后要用心、专心……
笋夜里,床铺上好象跑满了跳蚤,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来到王站长的宿舍里,望着他那黑红的脸说,王站长,我今天正式拜你为师,你收下我这个徒弟吧。说着,我扑肝通一声双膝跪地。王站长忙扶我起来说,新社会,不兴这一套,只要你安下心来学就好。
此后,我便改叫站长为师傳了。
在王师傅的启迪下,我又开始刻苦认真地钻研兽医技术。从研究畜禽的常见病、多发病到研究大牲畜的疑难病、特殊病。王师傅结合门诊实践,给我讲“马属动物五大疝痛的发病机制与治疗”,讲“驴怀骡不食症的中药治疗”,讲“有机磷农药的中毒原理与治疗方法”等等。王师傅就象一部兽医教科书,又象是一套电脑软件,大脑里储存的知识可以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来形容。他那深奥的中兽医理论,丰富的临床经验,好似一股股泉水不断地流进我干渴的求知心田。尤其那些普通的土方、偏方,在那个农村缺医少药的年代,发挥出神奇的作用。猪苦胆治好幼驹便秘活壁虎治好猪破伤风;癞蛤蟆素(蟾蜍)治好牲畜的疮、疘、疖、肿;一根三棱针百病皆灵。我常看到有些畜主牵着跛脚的骡马来,经王师傅扎上几针后,便赶着好马回家。因而人们称他为“王一针”。在王师傅的眼里,有些不起眼的东西都可能成为名贵中药。有一次,跟王师傅去出诊,回来时路过水库大坝,快要落山的太阳,象一块紫红色的西瓜,倒映在水面上,白色的波光卷起层层漪澜。几只老鹰在水库上空盘旋了几圈后,落在水库大坝的半坡上。王师傅双眼注视着老鹰们,把自行车一支说,这玩艺儿好长时间没见到了,原来在这儿栖息。走,跟我拣宝贝去。我也不知道拣什么宝贝,跟王师傅顺着坡侧身走过去,见草丛中一堆堆绿色的鹰粪。他高兴地拣起,掏出小手绢包起来。我很奇怪,问王师傅拣这东西干啥,又脏又臭的。王师傅说,自从农村用农药后,老鹰药死了不少,这东西近几年很稀罕。你不是说骡马鞭伤的白翳难治吗?用这个制成的眼药,治疗效果极佳。当天晚上,王师傅就把鹰粪烘下,和着几种中药制成了眼药。
说来也巧,第二天一早,一位赶马车的老汉牵着一匹伤了右眼的枣红马来站里治疗。枣红岛的鞭伤很厉害,眼球被凸出的白色云翳遮盖,泪水流淌不止。这是一种常见病,虽构不成生命危险,但治疗不及时眼睛就会留下疤痕,严重的甚至造成眼瞎,成了残疾。这种病治疗效果非常慢,有的要连续一个多月才能把云翳退净。是典型“得病如山倒,好病如抽丝”的病例。我按照王师傅的治疗方案,给它点上新制的眼药,连续治疗了五六天,枣红马右眼的白翳慢慢退净。真是奇效!我赞口不绝,调皮地对王师傅说,师傅,我见到华佗了。王师傅说,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您就是当代的兽医华佗呀!王师傅咧咧嘴笑了。
一段时间的学习和实践,门诊上遇到的重病难病,自己都能独立地诊断和治疗。从每日治疗记录看,治愈率有了新的突破。和师傅比起来,也没有大的差别。心中便沾沾自喜起来。有时师傅不在家,也拿拿架子,耍耍门诊医生的威风。一天中午,王家庄的一个饲养员牵来一头牛,说是两天不爱吃草了。我拿着听诊器走到跟前。只见那牛蔫头耷耳,双目无光,四蹄木木地站着,看见人也没有一点反应。心音微弱,呼吸加快,瘤胃鼓得象个气囊。我知道病情很重,就给它开了方,准备输液灌药。叮铃铃……一声自行车响,我一看是师傅出诊回来了。师傅问这牛是什么病,我就把诊断情况向王师傅汇报。王师傅抹了一把汗,喘息未定地走到牛跟前,试脉,看眼睑,扒开口腔看牙齿舌根。看完后,冷冷地说,不用给它治了,牵回去吧。我一惊,心想,师傅今天是怎么了,活活的牛怎么就不给它治了呢?饲养员一听着急了,一脸哭相地说,王师傅,你给它治治吧,若是这牛不治就死去,队长会罚我工分的。师傅黑脸一横说,我看该判你的刑,为什么牲口病了不来治,等到快死了才牵来?饲养员吓得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钱。王师傅见我站在那里纳闷,就说,给它打上针尼可刹米(一种强心剂),赶快牵走,晚了就得用地板车往家拖。我心里不服气,又不能和师傅翠嘴,给牛打上强心针,让他牵走了。估计那牛快要到家的时候,我对王师傅说,我出去一会,办点事,很快就回来。师傅嗯了一声,我骑上自行车来到王家庄。一进村头,见那头牛已躺在街上断了气,引得满村的孩子跑来看。我从心里佩服起师傅的技术来。回到站里,我问王师傅,你怎么断定那头牛是死症,而且预测得那么准?王师傅笑了笑说,“墨染卧蚕,华佗不医”,“齿如枯骨,刻下即亡”。我听,惊奇地问,这一点我怎么没听你讲过。师傅说,你看的经的还是少了。应该沉下心来研究一下中医理论。《察色赋》一书里就有这一条。又说,牛和人一样,临死前都是有预感的。大凡到了死亡边缘上的牲口,一般都不趴下,直到实在支持不住了才趴下,一旦趴下,便再也起不来了。一个合格的兽医,不仅会治病,更重要的是把住牲口的生死关。能治好的要千方百计治好,治不好的,不要给人家浪费钱,因为我们不是那些过路大夫,昧着良心多赚钱。我点点头,算是口服心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