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的晚上,站上其他人都回家过节赏月。只有我和师傅两人值班。我去买了一只烧鸡,拿了一瓶酒,师傅又炒了几个莱,在院子里放下用木板钉的小方桌和师傅对着月亮喝起酒来。我不会喝酒,两小盅下去就脸热心慌,王师傅酒量大,一杯一杯地喝得很高兴。不一会,明晃晃的月光就在他油光满面的脸上反射出来。望着酒中的月亮,我问师傅:来兽医站跟你学了快两年了,你还有什么拿手技术没教给我。师傅一听,哈哈大笑,说,拿手,什么拿手,我可没有什么拿手。我就给你讲个最后一手的故事吧。
旧社会,有一个铁匠师傅,收了一个小徒弟,三年下来,小徒弟锻、打、淬火等各项技术都拿擁得很好,按说应该出徒了。有一天,小徒弟去找师傅说,师傅,我学了三年了,你教给我的我都学会了,是不是应该出徒了。师傅说,不行,还有最后一手没教你。徒弟问,哪一手?师傅说,这一手最关键,你先自己琢磨吧。小徒弟晚上睡不着觉,琢磨来琢磨去,就是琢磨不出来。最后,他想了个办法,他知道师傅爱喝酒,俗语说话多语失皆因酒,何不用酒把他喝醉,让他把最后一手说出来。这天晚上,小徒弟把师傅请到酒店里,备上酒菜,频频敬酒。等师傅喝得有点醉意的时候,徒弟趁机就问,师傅,您那最后一手?师傅端起杯,看着身边无人,又喝下一盅,直到把酒瓶子里的酒全倒出来的时候,才把嘴对着徒弟的耳朵神秘地说,这最后一手是我师傅当年传给我的,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讲。徒弟急不可耐地说,我知道,您说吧。师傅打了个酒嗝悄悄地说:这最后一手嘛,就是:烧红的铁千万别用手拿。啊!我听后,笑个不止,说,师傅,我今晚可不是那意思。师傅说这个故事虽然是个笑话,里面包含着很多含义,你也自己琢磨去吧。
兽医站是个小社会,以它特有的方式连着各个生产队,连着千家万户的利益。每天除了要与畜类打交道,还要张口费舌的与各种性格各种脾气的人打交道。用师傅的话说就是市大了什么牲口也上,集大了什么样的人也赶。我最打怵的就是那些赶马车的滑头。他们依仗着自己走南闯北地见过世而,神气十足,给牲口看病根本不配合,不是找茬就是出难题,常因此而闹别扭。
初冬的一天下午,一个五十来岁的马车夫头戴毡帽,眼看集镜,牵着一匹花斑马走进院里。他把马一拴,扯着东北腔进门就喊:小伙计,给马看看。我一听就生厌,这人真没礼貌。我拉耷着脸问,这马怎么了?他把脸一横说,我知道怎么了还找你干什么?我稳了稳情绪,说,我是问你它有那些症状。他说,不知道。我又问,喂过什么草料,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吃草的,大便是什么形状?兽医和人一样,也讲究望问闻切,问诊又是一种很重要的诊断方法。牲口不会说话,要靠人替它回答。我问他一句,他回答一句不知道,问急了,便朝我发起脾气来。你到底会不会看,好医生那有问的,不会看就算了,别牛头晒裤子——假充(角撑)。我拿起听诊器准备去给马诊断,他这不三不四的几句话气得我把听诊器一扔,说,算了就算了,你找会看的去吧。他一听,抬腿就走了。不一会他和王师傅一前一后的走过来。原来这“滑头”去了公社革委,革委主任又派交通员去找正在开会的王师傅。王师傅火气很大,一见面就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都闹到公社革委去啦。还没等我张口,这“滑头”又告状了。说,我让他给治,他不给治,我才去找公社革委的。我气得浑身打抖,说,你胡说!“滑头”又朝我瞪起了眼,象要打架的样子。王师傅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我。就象那天看到的那只鹰眼一样。厉声说,先给马治病。我拿起了听诊器和王师傅一起给马诊断。花斑马大汗淋漓大浑身发抖,频频回首,连声呻吟。这是典型的肠梗阻症状。诊断完,王师傅扒开马口看了看说,抓紧抢救。你先给它强心止痛,我来给它掏结。我说,王师傅,我给它掏,请你相信我。王师傅坚决地说,今天你不行,我来。掏结是个又脏累的活,也是个危险的活。掏结时脱光了一只膀子,胳膊涂上石腊油,从肛门伸进腹腔里,马一努責,夹得胳膊又酸又痛,遇到不老实的马,还有戳破马肠子或扭断人的胳膊的危险。王师傅弓着腰灵活地随着马屁股摆来摆去,不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破完了结,又给马灌药输液,一直忙到了大半夜,才叫这个“滑头”拉出马去溜。第二天拂晓,病马排出了粪便,“咴”地叫了一声。皱了十几个小时眉头的王师傅露出了笑脸。
那“滑头”向王师傅遭了个歉,牵着马走了。师傅问我为什么不给它治,我把开始时的经过说给师傅听。王师傅说,我们是兽医,兽医的本职就是给牲口治病,牛马也是条命,况且又是集体财产。不能和他们去赌气,拿着集体的财产当儿戏。光有好的静下心来以不变应万变。我向师傅承认了错误,并要求向公社革委领导说明情况。师傅说,不用了,我已在电话里向革委刘主任做过检查啦。我难过地说,师傅,您代我受过,真不应该啊。师傳说,不要说你的我的,我们都是兽医站的,你是我的徒弟和下级,一切责任都应该由我来承担。停了一会,我又问师傅,今天为什么不让我给马掏结,是不是在技术上还信不过我。师傅摇摇头,说,中医讲,“汗出如油”是危症,你跟那个赶马车的闹过
别扭,掏结时万一有个失手滑脚,他会与你过不去的。我的心呼啦一下热了起来,原来师傅想的不光是治马,还想到替我承担责任事故啊。
冬至这天,西北风刮着细雪象撒了满地的盐粒。这是人冬以来的第一个冷天。早饭后周家村一位叫周玉的青年来请王师傅给他家的老母猪看病,说他家的老母猪快生猪崽了,昨天一天没吃食,请村里的兽医员给打了两针也不好。我对王师傅说,天这么冷,你腿又不好,就别去了,我去给它看。师傅说、人家来请我,还是去吧。我背起出诊箱跟在王师傅身后,一步雪一步冰地往周玉家走。雪粒灌进袄领里,冻得我浑身发抖。到周玉家时,师傅的眉毛胡子都挂上了一层白霜。我说,王师傅你先到屋里暖和一下,我去给老母猪测测体温。王师傅说,先看吧。那周玉连一句客气话也不说,领将我们径直地进了猪圈。给老母猪看完病后,到屋里去配药。一股酒菜的香味,扑鼻而来。我心想,这周玉还挺看事的,提前备下酒莱来招待我们。王师傅配好了药,我给老母猪打上针,回屋里收拾药箱,等周玉请我们上炕喝酒。这时,一位穿着红棉袄的新媳妇端着菜从西间走来。我俩眼光对,脸通地红了,彼此谁也没说话,新媳妇满含羞色地上了东间。这不就是那位辞我而别的“女天使”吗?原来与周玉结婚了。真是冤家路窄。我收拾好了药箱准备走,周玉丝毫没有叫我和王师傅上炕喝酒的意思。这时在炕上喝酒的那位客人从灯窝里看到王师傅,走下炕来,指着王师傅对周玉说,这是我的师傅,快请他上炕去喝一杯。周玉有点尴尬地说,王师傅,我不知道你是栾伟医生的师傅,快上炕喝杯酒暖和暖和。这栾伟原来跟王师傅学过兽医,回家后竟当起了赤脚医生。王师傅一看是他的徒弟栾伟,就问,栾伟,你也来出诊?栾伟说,周玉他娘病了,找我来看看。王师傅一听冷笑道,栾伟,就你识不了个三“之”宇、俩“不”字的也敢给人看病.栾伟结结巴巴地说,是他请我来的。周玉也接下腔说,是我请他来的。栾伟上前拉王师傅,王师傅,你去给她试一下脉,几天了总不见好。王师傅把手一摔,说,混蛋!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我的气不打一处来。那位?“女天使”看不起我们当兽医的且不说,连周玉也那么土鳖,把个赤脚医生请到炕头上大盘子大碗的酒肉伺候,而对我们千兽医的,尤其是王师傅,连句尊重的话也没有,太下贱人了,太不象话了。在这些低俗人的眼里人医兽医之间的差别竞那么大,我的心里又失衡了。
第二天一大早,兽医站的院子里盖了厚厚的一层雪。王师傅因昨天有点感冒没起床,我和两个年轻的兽医员在院里打扫雪。周玉又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他家的老母猪认食了,请我再去打一针。我想起昨天慢待我们的情形,又想起那位看不起兽医的“女天使”,愤愤地说,推来吧。周玉直道歉,说昨天有点对不起你和王师傅。老母猪快生了,捆捆绑绑地怕伤了肚子里的小猪,家里欠的债还指望着这窝小猪还呢。我板着脸一声不吭,心想,用着我们你也会说了,也热情了,昨天的热情跑哪儿去了。
听到说话声,王师傅从屋里走出来,一边咳着一边对周玉说,走,我去。王师傅,你……我象被东西噎住喉咙似的,一时语塞,望着师傅的背影,失去理智地喊道,王师傅,你不能去,他这样下贱人,干兽医的也太不值钱了。王师傅回头怒视了我一眼,背着药箱走了。
周玉家的猪治好了,顺利地生下十个小猪崽。周玉带来十个鸡蛋送给王师傅,王师傅婉言拒绝,说,周玉,你母亲还在病中,拿回去给她补养补养。我再叮嘱你一句,治病可不能乱求医眠该上医院的一定得去医院。周玉面有难色地说,医院花钱太多。王师傅从兜里掏出五十元钱往周玉手里一拍说,拿着,给你母亲治病去。这这……周玉手抖着,激动地热泪盈眶。
周玉走后,王师傅对我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他说,做医先做人,学医先学做人,人医兽医同理。我们干兽医的要讲求职业操守,不能光凭感情行事,人家招待的热情就认真治疗,人家招待的不热情就不正儿八经地给人家治,甚至连诊都不出。如果我们为了一顿酒饭而拒绝出诊或治病,这不是更下贱更低级吗?我们被共产党培养了多年,那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呢?那无产阶级的觉悟呢?再从做人的尺度来衡量,人格呢?医德呢?良心兜?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可不能忘记根本呀!
我从更深的层面上认识了王师傅,也才知道什么是高尚的精操,什么是可贵的精神,什么是崇高的境界。这些大概就是师傅讲的“最后一手”吧?
一九七一年,“一打三反”运动在公社这一级展开。兽医站成为这次运动的重点。公社派进了“一打三反”工作组,要“牛脚窝里挖大螃蟹”,王师傅干了这么多年兽医和领导,当然脱不了干系。开始先让他反省检查,贪污了多少阉割费,私卖了多少盐水瓶子,偷喝了多少酒精,师傅一概否认。工作组说他态度不好,将他隔离在一间厢房里,除打饭和上厕所外,一天到晚在屋,里写检查,不准与外人接近或谈话。我一天见不到王师傅,心里就空荡荡的,更不用说遇到一些疑难病症,需向师傅请教。工作组看得很严,如果谁与王师傅接近,同样要受审查。一天晚上,有人请工作组人员喝酒。那年代不论谁见到酒,都会如饥似渴的狼饮,不醉不罢休。趁他们醉酒之机我悄悄敲开师傅的门,师傳一见是我,吓了一跳,推我赶快走,生怕连累了我。我说,我不怕,大不了再回家当社员。我问王师傅,他们说你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王师傅反问一句,你看呢?我摇摇头。师傅说,如果是真的我就不用遭罪了。承认了,就没事了。可是没有的事,割掉我的脑袋也不能承认。人不能眯着良心说话。我看到桌子上写着检查的那一抹纸,问,你怎么写了那么多的检査?他说,我没错,写什么检查。他拿开写有检查的封页,说,你看,我正在整理《中兽医偏方、验方选编》呢。看到这些,我亲切地叫了声师傅,孩子似的扑到他身上呜咽起来。
史书上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师傅原来也是有着这样伟大潜质的人。
王师傅终因对运动的“态度不好”,被送到县“一打三反”学习班去。临走前的夜里,漂漂洒洒的秋雨,吹打着窗户,吹打着院子里的那颗梧桐树,显得那么萧瑟凄凉。借着雨声的掩盖,师傅偷偷地走到我的窗下,用指头点了三下,这是我俩约好的暗号。我开了门,师傅拿着两本资料放在我的桌子上。一本是刚编好的《中兽医偏方、验方选编》,一本是《元亨疗马集新注》。他说,这是我用了半辈子的心血,结合我父亲的临床实践经验整理出来的。把它交给你,一代一代往下传。俗话说,手艺在身,怀中揣金,这是行善济世的本钱,也是干兽医的饭碗。明天我就要走了,也可能回不来了。听说县里整得很厉害,我有两个同事自杀了。说完,他重重叹了口气。
泪水噙满了我的眼眶。我嘴唇抖动着说,师傅,你是好人,好人定会有好报的。要相信党和组织,是会给你把问题弄清楚的……风声、雨声淹没了俩个知心人的肺腑之音。
我最后一次见到王师傅的时候是世纪之交的春天。早已退休在家的王师傅正在屋里练书法。我端详着他,白发黑脸还是那么威严,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仍然放着灼灼智慧之光。他感激我在他生中最失意的时候给他精神上的安慰和支持,我更感激他在我人生成长的关键时刻给我的教诲之恩。
临走时,他送给我一幅他的书法作品,七个大字苍幼有力:乐在相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