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完了?这就完了吗?”
刘政治躺在老干病床上,脸色腊黄,两眼呆滞,不停地唉声叹气,自言自语。
刘政治是上个星期从财政局长位上退下来的。七天前,市委书记和组织部长找刘政治谈话,说刘政治啊,你是个老革命,老党员了,为事业奋斗了大半辈子,也该退下来歇歇了,换上年轻的接替你的工作。刘政治思想上没有准备,突然听到这话,嘴上只是被动地应着:好,好。脸上的表情就不自然起来。开始那平静如水的脸,接着一抖一抖地起了波澜,象秋风吹皱的河水,越想控制越控制不住,最后竟抖得连话也说不成句了。在领导面前丢这样的丑可从来没有过。刘政治恨他这张不争气的脸,恨不得把它割下来喂了狗。他还自己在问自己,刘政治啊,刘政治,你不是经常教育下级要能上能下,能官能民嘛?怎么今天轮到自己就不行了呢?刘政治啊,此时此刻你的觉悟哪去了?喂狗了吗?唉!都怨这张脸,这张不争气的脸。领导最后说得话,刘政治什么也没听清,只觉得眼歪嘴斜,脑子一片空白。
刘政治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两眼只瞅天棚。老伴刘红英心急火燎,劝他说,刘政治啊,花无百日红,人无常少年嘛。人都得老,官都得退,连邓小平那么大的官老了都退下来呢。再说,官与钱一样,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有个好身体……
放屁!刘政治火冒三丈,他烦透了刘红英的婆婆妈妈,絮絮叨叨。刘红英从来没看到他这样凶。说刘政治啊,你是不是更年期?刘政治说,我还他妈的母年期。刘红英很奇怪,从部队到地方,跟了他几十年,还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刘政治是个文官,很有修养。在部队上任过排长、连长、营长、直到团政委。转业到地方后,先在物资局长的位置上千了八年,又调到财政局任局长。这财政局长可是个吃香的喝辣的脚差,近几年,财政收入成倍地增加,局长的权力也越来越大。上亿的资金,只通过他那两个极简单的“同意”,就拨了出去。有时宇签多了,手指发麻,中指磨起了厚硬的茧子。可他看着那两个漂亮的宇和那潇洒的签名,心里总是甜甜的,美美的。签字签常了也会成癖,有时一闲下来,便自觉不自觉地在纸上或在自己腿上用手指划那两个字。夜里睡不着觉,也在自己或老伴的肚皮上写那两个字。每当把老伴划醒的时候,老伴就说,刘政治啊,你快成了王羲之了,不在自己身上写,专摸(摹)人家的体。说得刘政治哈哈大笑。“同意”两个字和他的签名,刘政治写的确实棒,既具王赵之风韵,又兼颜柳之筋骨。退下来之后,刘政治失去了签字权,一个人呆在家里,寂寞得很,孤独得很,也空虚得很。屋子里静得使他害怕,那怕有声蚊子哼哼,苍蝇嗡嗡,也能解除他的空虚和孤独,可连空气都象停止了流动一样。在职收他一到家电话手机应接不暇,吱吱地响个没完。甚至在厕所里拉屎撒尿也得接电话。而现在,现在这些人都死到哪里去了?怎么一个电话也不给他打,难道把他给忘了吗?为了解除寂寞,他象小孩子一样,拿起手机拨通了自家的座机,自己给自己打了氯然后懊恼地把手机扔在床上。他走到写字台前,拿起笔,又在稿纸上写起“同意。刘政治。”“同意;刘政治。”象一个小学生练字,写了一遍又一遍。可写着写着就失去了兴趣。现在写这些东西还有啥用?他又象一个做作业做烦了的学生,连笔带纸扑拉在地上。他觉得在家里呆着象蹲监狱一样,出去转二转散散心也许会好的。刘政治拿起电话打到财政局办公室,找王秘书要车,办公室值班的说王秘书去了市政府,他不在家别人无权派车。刘政治又给司机小张打传呼。小张跟了他七八年,人了党,转了正,媳妇安排了工作,可谓是兔子跟着月亮走,沾了大光的。不一会,司机小张回了电话,说拉着新上任的高局长在外面有事,有需要他办的等回去再说。都他娘的有事。刘政治生气地骂了一句。老子在职的时候,你也没有这些屁事。刘政治把电话一摔,自己下了楼,在大街上无目的地走着。他那失魂落魄的样日子,象个幽灵。路过市政府门口,他看到门前的宣传窗前围了不少人,指点着,议论着。刘政治也凑过去看,一眼看到报纸上用黑体字登的关于市政府部门人事任免的公告,头一个就是他刘政治。他象被马蜂蜇了一下,悄悄躲到人们的背后,可还是被熟悉他的人看到了。熟悉他的人没有称他刘局长,只是朝他淡淡地一笑。刘政治看到这种笑,心里非常恼怒。他认为这是在嘲讽他,讥笑他,是对他人格的侮辱。刘政治慌忙离开这些幸灾乐祸的人们,迈着沉重的脚,越走越生气。不知是走顺了脚,还是有意识地朝这走,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财政局的大楼前。这是他八年来最有作为的地方,随心所欲,呼风唤雨,值得回忆与留念。今天,他望了望高高的花岗岩台阶,不仅长叹一声,脑子里突然涌出了李后主的两句诗: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他想回头离去,又舍不得。想进去,又怕下司们讥笑他,还是回去吧。
刘政治踉踉跄跄地走回家,一头扎在床上。
落地钟敲了十二点,任街道办事处主任的刘红英左手提着馒知右手提着莱,风尘仆仆地走上楼来。说老刘啊,你也该醒醒孔老闷着头在家里睡,小心睡出病来。快起来快起来,我给你买的你最爱吃的猪肝猪肚猪心猪肺。你先在家吃着,二楞子那小子跟媳妇闹离婚,我撒不得手,还要去调解呢。老伴把饭菜一放就走了。
刘政治下了床,在屋里走来走去。望着饭菜,一股失落感又袭上心头。他娘的,我在职时谁请我喝酒都得提前一个星期预约,有的人象求爹求爷爷一样我都不去,而现在连小兵小卒也没有请的,都是他妈的势利眼。唉!喝酒吧,以酒解忧。曹孟德当年失意之时不就是喝着杜康酒度过的吗?他从床底拿出他最爱喝的五粮液,就着老伴带回拌好的猪下货,一口一口地喝起闷酒。喝着喝着,他忽然大笑起来,他看到对面镜子里的自己也在喝酒。李密那句话说得真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那就自己和自己做伴吧。他端起酒,走到镜子跟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伙计,咱俩干吧?来,干!刘政治一口干了一个,又倒上一杯。他夹了一块猪肝吃下去,端起杯,朝镜子里的杯子碰了碰,说,伙计,再干了吧?干!又是一饮而尽。连干了几杯,刘政治有些醉态。这时候的他,心里已失去了控制。他拿起了酒瓶子,往镜子上一碰,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他两眼血红,突然大骂一声:娘的,老子活得还有什么滋味!举起瓶子朝镜子里的自己猛力砸去。哗啦一声,镜子带着他的影子变成了无数个碎片落在地上,待他醒过来的时候,已发觉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老伴见他醒来,忙给他喂饭喂水。刘政治摆摆手,说给我拿纸笔来。老伴说,歇歇吧,还写什么?刘政治坚持要,刘红英害怕了,莫不是刘政治感觉自己不好,要纸笔写遗书?就问医生要了几张处方,从衣兜里拨出笔递给他。刘政治在处方上写起来。
老伴歪头一看,见刘政治写的不是遗书,而是“同意。刘政治。”“同意。刘政治。”老伴心里有数了,这几个字除了她,谁也破译不了。她知道刘政治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刚退下来后心态没调整过来,造成心理失衡。这当官也和汽车一样,有惯性,跑常了突然停下来,就会出毛病。
可是怎样才能解除他的心理障碍呢?刘红英沉入冥思苦想之中。
出院后第二天早晨,刘红英给刘政治递上一张饭单子,上面写着:早餐安排单。下面列的食品是:鸡蛋一个,小米粥一碗,牛奶一包,馒头一个,八宝菜一碟,豆腐乳二块。下面写着:请刘局长审批。刘政治一看来了兴趣,笑着说,红英,你真是我的知音啊。他拿起那支签字的派克笔,在饭单的左上方签了:同意。刘政治。X年X月X日早.刘红英见这种办法很奏效,早饭后,又把午饭的单子递上.:大葱拌猪脸,木耳炖白菜,韭菜炒鸡蛋,鸡块烧茄子。底下照样写上请刘局长审批。刘政治很郑重其事地在左上角签字:同意。刘政治。X年X月X日午。刘红英按刘政治审批的饭单做了后,刘政治吃得很舒服。午饭后,刘红英照样递上晚餐单子,刘政治又签上:同意。刘政治。X年X月X日晚……。
一个月后刘政治的情绪竟神奇般的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