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半岛西部有一条古老的河流,象一条巨龙,自南向北地伸展着。这条河在现在的水土志上称大沽河,春秋时期称姑水。姑者,取养育、繁衍之意也。姑水源于龙口的蹲狗山,经九县(市)南人黄海的胶州湾。夏秋,河水滔滔,掀沙卷石,巨浪翻滚;冬春,细流缓缓,温情脉脉,奔腾不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几千年来,多情的姑水育出了一代又一代的俊男靓女,也育出了他(她)们善良、勤奋、泼辣和狂荡不羁的禀性。
大沽河两岸,上游是山,山峰连绵,中游是丘陵,凹凸起伏,下游多是平原。就在中游的山与丘陵接壤处,有一个山村叫李家营。相传当年唐王李世民率兵东征,在此安营扎寨。时逢阴雨,河水猛涨,军马行走困难。军中几个厌战的小官以探路为名,到山外抢了几个村姑,在山中躲起来,等大军一走,他们看好了这山这水,便在此安家落户。经世代繁衍,形成了现在这个二百户的小山村。至今,村西的山上仍留着点将台、梳妆楼、城石门、饮马涧等名。李家营北、东、西三面环山,村南沿大沽河西岸是一片约有五六百亩的平原。因山区很少有这么大的平原虬当地的农民称为大田。
已近谷雨,村民便忙了起来,麦田浇水,花生下种,果树授粉。河岸上白衫花祆,男欢女笑,忙个不停。近些年,由于受厄尔尼诺现象的影响,连续春旱,清清的河水集中在河底的低洼部不规则地流着,那高出的部位,象一个个绿岛,长满了各种野草野菜,开满了红红黄黄的野花。上地干活的人们,随手牵看牛羊,拴在二个个绿岛上放牧。远远望去,就象蒙古草原上的小牧场。在放牧的牛羊中,最惹人注目的便是一头身高体大的黄色老母牛。它圆睁双目,模样凶狠,脾气暴躁,因主人把它女儿牵去拉犁,它用各种方式发泄着对主人的反抗和不满。它二会儿前蹄扒地,一会儿低头往后打坠,想挣断束缚它的缰绳,跑去找它的女儿,一会儿又仰天长叫。它的一岁的女儿小花牛正在沽河西岸拉犁扶花生垅。小花牛听到母亲的叫声,也用它那宏亮的童音“哞一哞”地回应着。
牛的主人是一老一小母女俩,母亲叫柳树娥,女儿叫李雪萍。娘儿俩正在河西离岸不远的地里种花生。娘牵着小花牛,女儿扶犁起垅。俗话说,牛年马月。小花牛生下一年多,长得和它妈一样健壮。平时老黄牛干活,它围在身边跑前跑后跟着玩,虽然这么大了,有时不顾它妈妈的反对拱在老黄牛的肚皮底下吃奶。闲惯了的小花牛,今天突然套上它干活,着实有点受不了。开始套上,它连蹦加踢,蹦踢完了就倒退着不走。为了制服它,娘儿俩就想个办法,先用麻袋装上土,赶它拉着跑,然后逐渐往麻袋里填土加重。不一会小花牛混身冒汗,精神头也就蔫了下来。娘儿俩卸下麻袋,套上犁,开始打起花生垅。小花牛第一次拉犁,不懂里里拉拉(胶东吆喝牲口用语,里里指往里,拉拉指往外)。雪萍和娘也不会喊,就直接对娘说:娘,往里走。娘就牵着小花牛往里走,走着走着往里走大了,雪萍又说;娘往外走,娘牵着小花牛就往外走。走快了的时候,雪萍就说,娘慢点走,娘牵着小花牛就慢了下来。走慢了的时候,雪萍又说,娘快点。娘手里握着一根柳条枝子,就从小花牛后腚上抽一下,说:“快走”小花牛就跑了起来。调教小牛干活是最累的营生,甭说是一个姑娘,就是青年小伙子,也要累个半死,走不几个来回,雪萍已满身大汗。回过地头插上犁,雪萍说:“娘,你停停。”娘就牵着小花牛停下来。雪萍热得把外衣扣子解开,扯着衣襟擦脸气上的汗。大红色的贴身薄秋衣,紧紧粘在那对馍似的大乳房上。雪萍掀起贴身秋衣扇着风,两眼端祥着刚扶起的歪歪扭扭的花生垅就说:“娘,弯不少呀。”娘心痛地望着女儿,同时又美美地望着女儿那对大乳房和漂亮成熟的体魄,说:“一个弯出个官嘛。有弯怕啥,这又不是生孩子,娘咋样,孩咋样,弯弯垅长不出弯弯花生。”雪萍说:“娘,你真会安慰女儿,还是垅直了好看。”娘儿俩只顾端相花生垅的弯直,突然间两只手从雪萍的背后插过来捂在雪萍的那对大乳房上。雪萍一惊,吓得脸刷地白了。接着就是一阵哈哈哈的笑声。雪萍见是西邻的快嘴吕大婶,使劲挣脱了她的手,脸由白变红,像红绸子似的。娇羞地叫了一声:“大婶。”吕大婶哈哈着说:“怪不得小青年爱摸大嫂的奶,连我这老婆子也摸着舒服。瞧你这对奶又硬又挺,头胎准生个儿。”“大婶,你太过分了。”雪萍把脚一跺,气得快要哭出来。树蛾过去拉吕大婶坐下说:“她大婶,你真不装个老人样。”吕大婶说:“我逗一逗她,省得到那个时候害羞”。转身又对雪萍说:“你大婶这人开玩笑开惯了,别介意。这山地人封闭封建,我在娘家为闺女时,经常和小青年们取闹,有时我们都给小青年扒裤子盖‘土地庙’,也没有笑话的。”雪萍说:“您那是啥年代,不文明。”吕大婶说:“你们这年代更开放,你没听说,人家南方的老板带小秘,包二奶。前几年我回了趟娘家,听俺在村里当计生主任的小姑说,婚前检査的女人,多数都破了那膜。”雪萍说:“大婶,快别说了。”树蛾也说:“你就不能说句正经的,快闭死那臭嘴吧。”吕大婶说:“我这是亲她。”接着又在树蛾耳朵上嘟哝了几句就走了。走时又回头对雪萍笑了笑,说:“你甭对大婶有意见,结婚时我可不给你开脸。”
雪萍见吕大婶一走,说:“娘,咱干吧。”娘说:“好。”娘赶着小花牛对雪萍说:“你吕婶这人嘴不好,心好。她这一辈子不容易,她娘家离青岛近,村里很富裕,她爹是个赌鬼,输了钱,为了打饥荒,才把她卖到这穷山沟里来的。一辈子粗皮拉草的,你别往心里拾。”雪萍说:“娘,看你说到那里去了。往里点走……。”几个来回下来,小花牛就听话了。一说往里,比娘反映得还快,不用娘拉,蹄子就往里走了。雪萍说:“娘,这小花牛真聪明,和它妈一样懂事,一定能出息身好营生。”娘说:“是啊,老人都说畜牲象人嘛。”
太阳慢慢地上了当空,小花牛的两肋一收一缩呼哈呼哈地直喘粗气,雪萍那通红的脸上,不时地往下滴着汗珠子。娘说:“雪萍,咱住下吧,小牛刚长全了身子骨,第一次干活,别累着它。”雪萍说:“好。’:就给小花牛解了套。小花牛一松套,撒开蹄子就跑,一气跑到在哞哞叫它的老黄牛身边。母女俩见了面,又亲又舔,象是久别重逢。娘说:“真是狗养的狗亲,猫养的猫亲。”雪萍说:“那当然,牛马比君子,舐犊情深嘛。娘,你不是更亲我嘛。”娘把老黄牛解开,牵到水边去饮水。叫唤了一头午的老黄牛,渴了,饿了。它带着小花牛饮完水后,就到河堤边大口大口地吃起草来。树蛾雪萍娘儿俩到河堤边去挖野莱,带回家
去给老牛小牛拌草用。
娘儿俩同老黄牛母女俩有着一段奇特的情缘。
柳树娥是沽河东岸柳行头村,父亲柳木然是地主,树娥母亲;宋氏是嫁到柳家的第三房太太,比地主柳木然小三十岁。宋氏是个苦命的人,嫁到柳家受尽了歧视,吃尽了苦头。五一年地主柳木然被镇压后,宋氏怀着树蛾独自在两间破屋里过日子。家庭的煎熬解除了,社会的压力又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因是地主的小老婆?当然的地富反坏,牛鬼蛇神,每次政治运动都是专政对象。批斗,游街,枪毙犯罪分子陪台。特别在文化大革命中,晚上陪当权派批斗,早晨早起扫大街,一个小脚女人多次昏倒在台子上。树蛾从小留下了心灵的创伤,发誓宁嫁瘸子瞎子也不嫁成分不好的和有历史问题的官。树蛾象她妈,天生一付漂亮模样。当时流行女人找对象四种人,一军官,二干部,三工人,四教师。这四种人,树殊不知介绍了多少,都因她家庭出身地主而断绝了关系,气得树蛾不知哭了多少次。直到七五年,才找了李家
村贫农出身的病胎子李冬至。李冬至体弱多病,小时候得过肺炎,气喘厉害。刚结婚那天,因干那事,在树蛾的肚子上差点憋死。后来树蛾与他嘴对嘴吸出一口痰来,才换过气来。公婆相继去世后,地里的活都是树蛾一人干,鲜花插在牛粪上,有时自己也暗暗饮泣,可比比自己可怜的母亲,也知足了。好处丈夫脾气好,心眼也厚道,干一天活,回家能听到热心话。李冬至在树娥的伺候下,身体有所好转。三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树娥怀孕了,树蛾有了希望,两口子兴奋中生下了雪萍。雪萍具有她妈身上的一切优点,十八岁就出落成一个楚楚动人的大姑娘,大高也细身腰,鸭蛋脸,丹凤眼,皮肤白晰,眉清目秀,上高中时,求爱的学生不知有多少,她都一一拒绝。她的打算和妈一样,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将来报答吃苦受累的母亲。可是,就在她即将考大学的那年春天,父亲突然由气喘病转成肺癌。母亲为给父亲治病,把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都买了还不够,并四处借钱,欠下了不少债。最后下狠心要卖老黄牛堵债。老黄牛总是眼里含着泪。树娥也哭着对老黄牛说:“别怨我心很,我实在是啥不得你,也离不开你,没有法子啊。明天我把你卖给熟人,等有了钱再把你买回”。说完,树蛾竟大声哭了起来。第二天早晨,树娥收拾完了,准备去牵牛赶集。可到牛棚里一看,老黄牛不见了。树蛾放声大哭起来,哭完了,又到乡派出所报案。等她报案回来,见丈夫已拴在窗棂上吊死了。这一连串的精神打击,树蛾病倒了。她眼里无泪,想与丈夫一起去,又舍不得雪萍。雪萍没经母亲同意,自己退了学。在东邻西舍的帮助下,殡葬了父亲,又去请医生给娘看病。学校得知后,给她退了预交的学费,同学们也给她送来了捐款。捐款最多的是王大宝,一次给她送来五百元。半月过去了,经雪萍的精心伺候,娘的病逐渐好了。田里的活就移到了雪萍肩上。没有牲口,只有暂借邻舍家的牛用。半月后的一个早晨,雪萍正要上坡去锄花生,一开门,见老黄牛站在门口。雪萍惊奇地大喊起来:“娘,娘,老黄牛跑回来了”。树蛾披衣起身,走到老黄牛跟前。老黄牛象见了久别的亲人,眼里含着泪,伸出舌头舔舔树蛾,舔舔雪萍。娘儿俩摸着老黄牛,又惊又喜眼角挂着泪花。可娘儿俩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百畜返情受孕的黄金季节,老黄牛已怀上了小牛。第二年,就生下了这头小花牛。
四月天长,乏人。劳累了一头午的人们好不容易盼到了太阳正南,纷纷卸了牲口,扛着犁具,一副又饥又困的样子顺着沽河岸上的小道往家走。母亲牵着老黄牛前边走,雪萍在后面扛着犁,小花牛踮儿踮儿的跟在老牛后边跑。三年的农家生活,雪萍已改变了那副娇姣的学生模样。随着身体的发育成熟,已变得粗,壮有力。透出一股山村姑娘特有的豪放和泼辣。“娘,我看把小花牛卖了吧。”雪萍望着不时到路旁吃着青草的小花牛说。娘说:“不能卖,老牛小牛都不能卖,小花牛我留着有用处。“有什么用处?”雪萍说:“一个老黄牛什么活就都干了,养多了多费草料。”娘说:“你秋天结婚,娘没什么做陪嫁,就把这小花牛做嫁妆,正好大宝家也没有牲口,整天租人家的用,牵去这头小花牛正合适。”雪萍这才明白娘的用意。雪萍和王大宝是高中的同学。王大宝人憨厚、老实,外表笨拙,内心聪慧。黑红的长脸上鼓满了粉刺,混身透着雄性的躁动,健壮有力。因自己的模样与雪萍差距大,在雪萍众多的追求者中他没敢把自己列入,只是看在眼里,馋在心里。当知道雪萍家的不幸后,他多次捐款,只是出于同情,出于同学间的那种朴素的感情,是善良心底本能的驱使,没有一点对雪萍的幻想。他和其他同学带着钱第一次到雪萍家去,看到了雪萍爹留下的遗书,大滴的泪水在那张绝命纸上:
树蛾:
我对不起你喝女儿,我拖累了你二十多年,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为我治病欠了不少债,我不能再在你沉重的背上加石头了。
雪萍,你以后要好好孝顺你妈。再见了恩妻,再见了我亲爱的女儿。
个对不起你们的人一李冬至绝笔
一九九六年三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