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这天,是传统的乞巧节。中午吃了发面包子,雷雨就劈里叭啦地下了起来。半个小时后,太阳火辣辣地从云彩里钻了出来。俗话说雨后的日头独头蒜。大地象蒸茏一样,正是秋玉米生殖生长的关键季节,雪萍和大宝背着化肥去玉米地追肥。树娥把小栓栓哄睡。有全见中午是个机会,就到树娥屋里去。树娥只穿一件齐肩的贴身内衣,两只白白的胖奶子从领口露出了一部分,有全一时性起,把手从上面伸进去摸了摸说:“快两个月没高兴高兴了,干会吧。”树娥说:“大白天的让人看见多丑。”有全说:“小鳖羔子们,晚上不给时间。外面门我关了,不会有人来的。”树娥说:“不,这事以后说什么也不办了。我觉得对不起女儿女婿,我心里很害怕,我不知今后怎么办,这些日子我心里很后悔。”有全一听这话,兴头就打了下去,那东西立刻就篇了。他生气地回到厢屋。树娥跟过去说:“大哥,我有事和你说。”“有什么好说的?”有全余气未消,树娥两眼就掉下泪来,有全见女人掉泪,心就软了,说:“有什么事,说吧。”树娥说:“这些日子我觉得不好,两个月没来月经了,肚子一天天变大,像是怀孕了。”有全把眼一瞪说:“什么?怀孕了,谁的?”树娥说:“大哥,这你还用问,不是你的能是谁的?”有全说:“你别胡说八道,我从小就没有种,年轻时两个媳妇都没有孩。我一个多月没在家,你是不是又和别人胡捣鼓上的。”树娥没想到有全会这么不认帐,也没想到他变脸变得这么快,她顿觉头昏脑胀,一阵眩晕,歪倒在地上。有全吓得赶紧把树娥扶起,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才扶着树娥上了北屋炕。这时就听到大宝在外面叫门。有全跑去开门,大宝从门缝里望着爹从北屋走出,一脸不快地说:“爹,大白天关门干啥。”爹说:“歇个晌怕人来打扰。你回来干啥?”大宝说:“化肥不够了,再带一袋子。”大宝走到北屋,树娥搂着小栓栓,脸朝里假装睡了。
柳树娥怀孕是找本村东头那位姓许的老中医诊断的。她一停例假心里就紧张。天天盼望来,天天盼望来,一盼盼了近两个月还是不来,她害怕自己怀孕。一天中午,趁街上无人的时候,偷偷地来到东头那位老中医家里,老中医给她寸关尺沉中浮地切了脉,又用竹筒放在她肚子上听了听,最后象念经似的,金木水火土,阴阳五行,相生相克地嘟哝了一畔子。说:“这位姊妹,你经脉旺盛,是有喜了。”树娥不爱听的话,却真真正正地听到了。
她央求老中医再给她诊一遍,是否诊错了。老中医很自信说:老夫从医四十九年,在妇女病上,未有误诊之说,是生是流,你自己拿主意吧。”柳树娥踉踉跄跄地回到家,自己一时无了主张。
懊恼、悔恨、羞怯、紧张,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想找老头子说说,让他给拿个主意,可谁知今天他这样不认帐,该死的,丧良心的,她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树娥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又一次成为人们的议论中心。这天晚上,村里在大街上演电影,雪萍和大宝去得晚,就站在人群的后面看。身前几个婆娘边看边议论:“听说这村里有个姓王的老头与给他来看孩子的亲家胡捣鼓。”是啊,听说女的怀孕了。”“男的六十多岁了还好使,给个老太婆种上了,嘻嘻!女的五十怀孕的也不多。”“是呀,不过那种也不一定是老头的。.谁的?世界上无奇不有,女婿丈母娘办那事的也有。一听说他那个亲家是地主小老婆生的。能不风流嘛。”都这么个年纪了真不害臊。”这些议论象蒺藜一样扎着雪萍与大宝的耳朵,小两口气得立刻离开了电影场地。
丑闻使这个平静和睦的家庭象一锅滚烫的油倒上一勺凉水,立刻炸了。雪萍和大宝觉得二老出了这么大的丢人事,既气又痛,后悔当初不该叫娘来,后悔来了以后没尽到责任,还后悔当初没听吕大婶的话。可谁又能往这方面考虑呢?年轻人在一块往往出事,都五六十岁的人了,怎么会出事呢?小两口愁一会儿哭一会儿。大宝说:“老哭也不是个办法,得拿个主意。”雪萍说::“要不去找快嘴大婶,按她原来那个主意办。”大宝说:“先别急,咱俩先分头做工作,劝说劝说,如果娘真怀了孕先去流产,后面再办结婚登记手续。”
大宝看爹屋里还亮着灯,就推门进去说:“爹,和你商量个事。”爹问:“啥事?”大宝说:“你和栓她姥姥的事,有人说她怀孕了,是真的?”有全一听就火冒三丈:“她怀孕关我啥事,你问我,我还正要问你呢。”自那天有全听说树娥怀了孕,心里就生出疑点。自己没有生育。这孩子能是谁的,平时她也不与街上的男人接触,难道是大宝做的怪,他开始向大宝身上怀疑。大宝听爹的话不对味,也火起来:“爹,你不要不认帐,事情都怪你。”“鳖羔子!”有全指着大宝吼道:“把你养大了,翅硬了,就不和你爹一个心眼了。”说完,自知理亏,把头用被一蒙躺在炕上。大宝消了消火,坐在床边上劝说道:“爹,事到如今也得想个万全之策呀。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和雪萍,为了你孙子小栓,我看你就按快嘴吕大婶说的那样去和他姥姥办理结婚手续,明媒正娶,谁也不会再说三道四了。”有全说:“原来我有这个想法,叫你吕婶对你们说,你们不同意,现在怀孕了,又说是我的,我从小没生育你知道不知道,弄个屎盆子叫我顶。顶也不要紧,先叫她说个明白是谁的。”
北屋里,雪萍也坐在娘对面,娘儿俩哭一会,说一会儿。雪萍说:“娘,你怎么做出这种丑事来,叫女儿在街上怎么闯人?”娘哭着说:“真是一失足就千古恨啊,我后悔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宝,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到王家来,我不应该迁就他。我没有脸再在这个世界上啦。呜呜……”雪萍说:“娘,事已如此,我叫吕大婶来说合说合,和俺公公到镇上去办办结婚登记手续,把孩子流了,过段时间就好了。”树娥摸摸自己圆鼓鼓的肚子说:“这老东西狼心兔子胆,无情无义,我和他搭了伙,又有什么意思。我不能再丢人啦,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树娥突然失控地大叫一声,牙关紧闭,直挺挺地倒在炕上。大宝、雪萍忙给娘摁人中。雪萍哭,小栓子也哭,一家人象奔丧似的。直到深夜,事态才平息下来。经过痛苦和疲劳的折磨。大宝和雪萍无力地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一觉醒来,窗帘缝中透出白光。雪萍以为娘也睡着了,没有动静,她悸惧地走到东间,看娘不见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李雪萍的心头,她叫起大宝,说:“快,娘走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大宝说:“可能回家了,走,先回家找找。”大宝骑上摩托载着雪萍向李家营奔去。
柳树娥真的回家了,她越想越肮脏。她觉得什么事都在与她作对。李冬至去世后,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有些条件好的,甚至比她还年轻的。可自己为了雪萍,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错过了机会,现在竟然一错再错。她觉得在王家是个多余的人,在这个世上也是个多余的人,她对生已丧失了信心,她没有勇气再活下去。趁着女儿女婿熟睡之后,她象鬼魑附身似的轻手轻脚地开门走出去。惨白的月光照着她回返的路。夜,静得令人恐怖。北面的大山上黑呼隆咚地,张牙舞爪的树象是阎王发兵来抓她,沽河岸边的几只猫头鹰哇哇地发出凄厉的叫声。这一切都没有吓醒她半死的魂灵。树娥走到沽河桥头,这是她近几年经过最多一座桥。坐在一块石头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奔淌的河水。河水发出哗哗啦啦的嘲笑声,仿佛催她快死。恍惚中,她看见了李冬至的影子。李冬至牵着那头老黄牛在灰朦朦的雾中立着,两手叉腰怒冲冲地骂她,并招呼她骑着牛一块儿走。她不敢再向远处看,低下头,想跳到河里去,可又怕脏了河水死后再挨别人骂。她站起身又慢慢地走回家去。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巳蒙蒙亮,有几个下地干活的人、也看不清她的模样。她敞开了她很长时间没开的良进了屋里。她点起蜡烛,每间屋子挨着照着看了一遍,又点上一柱香,从牛棚里找出一小瓶敌敌畏农药,一口喝了下去。快嘴吕大婶听到了树娥家有动静,觉得奇怪,大清早回来干啥。她烧完早饭最后一把火,就跑过来看。一进屋门,见树娥躺在地上。她伏下身,扶起树蛾叫着:“大嫂,大嫂,醒醒,你怎么啦?”树娥摇摇头,眼里滴下几滴泪。吕大婶见到地上的农药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放下树娥,跑到街门口大声招呼起来:“救人啊!救人啊!”东邻西舍五六个人一齐涌进屋里。这时大宝和雪萍也赶到了。雪萍一见娘,扑在身上就嚎啕起来。吕大婶说:“哭有什么用,还不快拉着去医院。”吕大婶拉来一辆地排车,铺上被子。大家七手八脚把树娥抬上车,直奔镇医院。
医生们先给树娥洗了胃,又给挂上吊瓶输液。听说是个孕妇,又请来妇产科主任会了诊。主任拿听诊器听了听,问雪萍:“怀孕几个月了?”雪萍说:“不知道。”主任说:“先做个B超吧。”B超做完后,将结果交给妇产科主任。妇科主任说不是怀孕,象是肿瘤。主任又给开了CT单,交给大宝说:“为慎重起见,再去做个CT.”CT结果出来了,主任一脸严肃地问,谁是病人家属?雪萍说我是她女儿。主任说:“你母亲不是怀孕,患的是卵巢囊线瘤,从片子上看,瘤已恶化,很危险。如果中毒能挽救过来的话,手术这一关也不好过。”来看望的亲属邻居一听说柳树娥患的是肿瘤,都大吃一惊。快嘴吕大婶说:“街上的话没法听,都是胡编乱造的,那有真事,树娥,可委屈你了。”说着掉下几滴泪来。雪萍双膝跪在地上,拉着主任的大褂,磕头求告:“大夫,你们行行好,想想办法,救救俺娘吧。大夫,俺娘苦了一辈子。”雪萍跪在地上,然后转向娘:“娘,女儿对不住你,你好了吧,你快好了吧,你好了女儿陪你过好日子。”大宝也跪在娘的床边,泪水洗着那张粗糙的长脸。此情此景,令在场的人无不掉下同情的泪水。
场山雨过后,火辣辣的太阳穿过黑云透过山口,直射到绿油油的草地上。李冬至的坟比原来大了一倍,新添的黑土象换了件新衣裳,刚插在上面那些用柳枝做的孝棒子,经过雨水的淋湿,开始发青发绿。坟东侧老黄牛的土堆上,也添了几锨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