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珍最后一次拒绝巴东求婚,仍然是在医院里。医院的品性依旧,来苏味像巴东第一次派人来求婚的时候一样浓,求婚的使者依然是左龙。左龙剃掉了胡子,胸膛上的毛发也不露出。珍珍用说过多次的话答复他:“你再问问我爸吧。”她这样说话,就等于是拒绝了,父亲的态度从来就没有改变,躺在病床上和不躺在病床上,都是一样的。金崮许家首领许启民已经懒得回答了,他睁眼看看左龙,再把眼睛闭上,就等于说了毫不动摇的话。大东公司总经理巴东求婚热情如初,耐心不减,许启民以死起誓粗暴拒绝的脾性已经没有了。
穷人的首领许启民到了下雪季节,更加渴望拾回草来给爹娘烧热土炕,草篓子底下同时装上两块金砖,捎回来让爹娘当枕头枕了睡觉。新来的县委书记比他年轻,他以为年轻人的性子会比他更急。调查组没有像县委书记说的那样快来到金崮顶,他以为,大学生一样的县委书记不打牌的晚上,也许会看书,看书看累了脑子,会把书里不写的一些事情忘掉,他赶回县城去提醒县委书记。他避开有穿了黑衣服的保安员站岗的大门,要从上一次通过的大铁门往里走,大铁门已经像新的县委书记没来的时候一样锁上了。他退回来,走有人站岗的大门,保安员伸出一只黑色的胳膊把他挡住。保安员问他是什么人,他不说他是金崮许家的首领,保安员穿的衣服像金崮林家的治安员一样,他知道真实身份一暴露,他就是自投罗网。他说一个假身份也不行,保安员叫他拿出身份证来看看。身份证更不管用,千篇一律的身份证,没有特地为他注明他是大大的良民,身份证上,所有的人头被同样密密麻麻的网络封住,像麻雀一样飞不进县委大院。他如实说,他是一个村子的首领,来找县委书记。保安员冷笑一声告诉他,他既然能越过镇书记,来找县委书记,他就应该再越过两级,找更大的书记,像一跺脚跳过两重大铁门一样。许启民被保安员的冷笑激怒了。他叫保安员明白,他不跳过两重大铁门,去找更大的书记,倒不是怕给更大的书记添麻烦,因为书记再大,也天生就是为老百姓解决麻烦的,而是因为他大喊一声,就能叫县委书记听见,麻烦解决得会更迅速。他这样说着,立刻就实施了,他两只手抓住大铁门的一根铁栏杆,朝着东面的那座楼大喊:
“于书记!我来找你!”
他怕县委书记听不出他是谁,就提醒一句,照样是大喊:“于书记,你把应下的事情忘啦?”
他叫喊的声音太大了,一点儿也不比安得林在院子里大骂于明昏君的声音小,两座大楼的好多窗户被打开,好多人头探出来,拦住他不让他通行的保安员吓坏了,还没有想出用什么办法拦住他,在传达室里喝茶的两个保安员一齐冲出来,手忙脚乱把他扭住往外推,推了几步又拉回来。许启民挣扎着又喊一声:
“于书记,我信了你不会打牌呀!”
许启民的大喊,将唤起他自己新的一种觉醒,从此后他将明白,不打牌的县委书记,即便情场也失意,只有老婆一个女人伸出手来要钱,他也会忘了给穷人的书记应下的许诺,因为他的脑子要装下更难懂的牌法:官场是一座更大的牌场。麻将牌想方设法不让上家和牌,也不让下家和牌,各人顾各人,只想自己得满贯的打法,桥牌勾搭起来,一致对外,挖空心思打败敌手的牌法,都需要大学生一样的县委书记拿出比读书更多的心力来学习。即便最通俗的牌局,像“找朋友”、“抓特务”之类,也需要心怀鬼胎,才能够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个革命的首要问题。只有围棋场上的县委书记,能够在下棋的时候,顾得想起给穷人的首领应下的许诺,因为拿在他手上的棋子,没有标明“小三”、“老K”、“八万”、“二饼”之类尊卑贵贱的身份,大家都是一样的分量,县委书记用不着费掂量。县委书记不下围棋,也不要紧,就怕他迷上中国象棋,先“丢卒保车”,再“丢车保帅”,丢来丢去,只为了保住那个迈着四方步走不远的老将,穷人的爹娘没有草烧炕,冻得睡不过去,他倒不放在心上。许启民又一次大病躺倒,梦里的县委书记穿上了“干部大袄”,他很难认出来了。穿了“干部大袄”的县委书记从一个牌场走到另一个牌场,是牌就打,倒不下棋。不打牌的首领许启民,看不懂县委书记练的究竟是哪一种牌法,他大喊大叫,要求县委书记告诉他,免得他乱闯黑衣服老K把守的大门,冲乱了县里的牌局。又剃了一遍胡子,嘴巴光溜溜的左龙走进医院,再一次代总经理求婚,许启民还在迷宫一样的牌场上,闭着眼摸索,迷宫的中间和外口都站着县委书记,他跌跌撞撞,走不到跟前去。陪在病床旁边的珍珍学影视剧中这种情形里姑娘都会的手势,把一根指头压在自己嘴上,蹑着脚走出病房。在来苏水气味依旧很浓的医院走廊上,珍珍用力呼出灌进身体里不好闻的药味,答应了大东公司总经理的求婚,她告诉左龙:
“告诉你们总经理,他打算要我,就快来娶我。”
一箱皮鞋
一座金崮顶相隔,安得林没有看见巴东打了铁钉的皮鞋把冷天的鲜花踩碎,同样能把鲜花碾碎的军乐他听见了,那是金属之声,能穿透大山,比金崮顶矿井里的风钻更锐利,让人受不了。很明显,金崮许家的矿井被封住,他们的风钻穿不到大山这边来,他们才雇用了比风钻锐利的军乐队,这样的武器,金崮林家还没有。安得林怪郭立志,居然没有想到军乐队也能做打仗的武器,就不再叫他主持召开三老会讨论,直接下令,迅速建立一支军乐队。就算没有人一年三百六十日来金崮林家娶亲,每天练一练,让惊天动地的金属声穿到金崮顶那一边也好。
天上飘着雪花的上午,能够配备起一支强大军乐队的乐器运到了,铜鼓洋号全都装在箱子里,箱子边角打了铁钉,包了铁皮,不怕在最恶劣的山地环境里拿来拿去。急性子的乐手什么曲子也不会吹,就打开了箱子,最长的喇叭和最大的喇叭,都不是在人嘴上推进去拉出来的样子,拆卸开装箱,垫了金丝绒布,雪花落上去就化了。有一个方方的箱子,打开来一看,所有乐手都说吹不响,那是一箱皮鞋,全是女式。办公室主任孙玉娇吩咐,好好封起箱子,派两个人抬着,送到老总安得林家里。那是安得林为他老婆特地定做的一箱皮鞋,和军乐器一起运到了。
安得林的老婆刁金凤真的长了一双大脚,她就是有现代化的裹脚布包脚,也很难包出一双粽子样的小脚,穿上金子做的小鞋,在金子做的莲花台上跳舞,像孙玉娇对安得林真心许诺的那样。她脚大力气也大,自然能把土炕敲得比小脚敲得更响,她要想玩别的花样,就不行了,她怎么也不能把一双大脚放进安得林的腰眼里去,她知道,小脚女人会跟男人这样玩法。她有很好的腿功,也能把脚翘得像小脚女人一样高,可惜男人的腰眼没有那么大。小时候,她穿哥哥丢下不穿的鞋,哥哥想起来又要穿的时候,她已经穿不下去了。她的母亲有一双值得自豪的小脚,给她做鞋的时候便常常叹息,倒不担心没有男人要她,只害愁没有人专门给她做鞋穿,有人有心专门做大鞋,可是没有女人的大脚摆在跟前做样子。母亲忧愁的预言很快就成了现实的愁肠。金崮林家还没有淘金暴富的时候,刁金凤买男人穿的布鞋就行了,她只不过比别的女人少一根指头宽的带子,从脚背上拉过去罢了,必要时,她在炕沿上仰着躺着就能蹬掉,她倒比别的女人省事多了呢。金崮林家能用金子铺小楼的地板,需要穿了皮鞋才能踩出响来,刁金凤就不愿穿男人的皮鞋了。男人的皮鞋,比女人的皮鞋带子更复杂,倒不是那么要紧,反正她和安得林都不会那么着急,连解带子脱鞋都顾不上了,男人的皮鞋带子再长,也有的是时间解开,她嫌男人的皮鞋在金子铺的地板上踩出的声音不好听,她一个人在家里,需要听她自己穿了女人的皮鞋,在小楼里踩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来解闷儿。下雪的天气,她把安得林为她定做的一箱皮鞋挨着穿遍,穿上一双,在自家的小楼里咯噔咯噔走出一种声音,然后在院子的雪地上走一圈,踩出模样别致的脚印。后来她穿上最后一双皮鞋,不再脱下来,走出院子,走上村子水泥抹平的街道,走进总部大楼。她把鞋底上沾的雪留在楼梯的一层台阶上慢慢融化,不脱鞋,走进安得林铺了大红地毯的办公室,走进铺了同样地毯的里面一间,没有踏出一点声音,安得林未被惊动,正在办公,光着身子,要在孙玉娇光光的肚皮上写字盖章,把新组建的军乐队交给办公室主任分管,保证锐利的武器穿透大山。刁金凤把手放到离电暖器二指远的地方烤一烤,说:
“还真热。”
又关照在床上办公的男人:“你先忙吧。”
笔迹模糊,签署的文件稀里糊涂的。安得林让孙玉娇穿好衣服,怀揣文件到另一个屋子里去体会,刁金凤没有强行把办公室主任留下来讨论。刁金凤把窗户哗地拉开,又哗的一拉关严了,她说:
“你给我一下子做一箱皮鞋,我就明白了,你是嫌我脚大死得慢了。”
安得林说,我是想叫你这辈子不缺鞋穿。
刁金凤说:“才不是呢,你想叫我一天穿完一辈子的鞋。”
她微微冷笑着告诉安得林,她已经这样做了,从此后,所有的皮鞋都不再是新鞋,什么样的脚都可以穿上,她的大脚既然能穿起所有男人的布鞋,什么样的男人大脚穿她的皮鞋也会合适,不松不紧还挺舒服呢。她走到离大床半步远站住,得意洋洋地宣称:
“那个婊子养的派人把鞋送来,我就知道你穿了那双破鞋啦!”
安得林露出怀疑的目光看她,不相信一箱皮鞋会当了奸细。
刁金凤说:“干干净净的男人,不会把老婆的大脚告诉不相干的女人。”
刁金凤站在大床旁边不离开,不让安得林有机会离开大床去办公。她叫安得林明白,她原本也有条件,裹出一双小脚放进男人的腰眼里,她没有那么做,不是社会往前走得太快,害怕脚小跟不上别人的步子,是她妈脚太小了,绊不住男人往花柳巷迈步的腿,有意让她长一双大脚,穿上男人的大鞋,跟男人赛跑。她妈的脚那可真叫小啊,那是穿着鞋睡觉保养出来的。妈怕脚长,黑夜里也穿着鞋睡觉。她白天里穿硬帮鞋,红底黑帮绣了花,黑夜里穿软帮鞋,红帮黑底也绣了花。她黑夜里穿着睡觉的小红鞋,令脚小得像个粽子的女人眼红。伏天里下大雨,一声巨雷打倒了一座山墙,一只大壁虎电光一闪往西跑,脚上穿着小红鞋,有一只掉下来,落到井旁边的马兰花丛里。小红鞋就是妈夜里睡觉穿的,已经遗失了十二年。你以为女人脚小得像个粽子,男人就会吃不够啦?才不呢!男人吃够了糯米粽子,他会想大脚扑塌扑塌的像个面鱼,反过来也一样!成了精的壁虎都看上了俺妈的小红鞋,俺爹倒嫌小啦,他寻花问柳,专拣大脚捏,像你一样,喜欢大脚扑通扑通砸炕响呢。男人的毛病,不光是他愿把自己当成贱骨头,见个母狗就上,他还往往会把女人看轻了,他不知道,女人的脚越小,下手越狠,能把自己的脚指头折断的女人,自然也能把男人的鸡巴掰断——刁金凤说到这里停一停,果真把手往安得林腿间一伸,握住一用力,让安得林叫出声来。她不松手接着说,寻花问柳的男人,倒把自己的家伙像根面扣保全了,他喝醉了酒回家睡觉,睡沉了以后,女人就往他胸口压砖,压上一个,他胸口一鼓一鼓喘气,像个青蛙,再压上一个,他胸口还像个青蛙,一鼓一鼓的,压到第四个,他老老实实躺着不出气了,脚小的女人再压上一只小红鞋。妈把睡觉穿的小红鞋脱下来,再也不穿了,从此后她不再担心睡觉的时候脚会长大,反正脚大脚小,都挡不住男人去啃陌生女人的臭脚。
安得林坐着喘出一口气,他要求女人松手。刁金凤把手松开,用一根指头挑起,不耐烦地挽一个花丢掉,叫安得林放心,她不在安得林的胸膛上压砖头,也不给他拧断。她不继承小脚女人的传统,倒不是因为她的脚大狠不下心来,而是因为安得林的身份不一样啦。安得林不相信,女人的胸怀会像她的大脚那么宽大,刁金凤问他一个问题:男人为什么愿意当皇帝?安得林想也不想就说:
“自然是为了权力啦。”
刁金凤说:“不对。”
安得林叫她说为什么。
刁金凤一根手指凌厉地指向他腿间,说:“他是为了日遍天下女人。”
安得林不同意,他相信有力量把亲哥杀了当皇帝的男人,不光李世民一个,还有好多男人有力量杀掉父亲,当上皇帝,可是没有一个当皇帝的男人能够日遍天下女人,原因不在别的,就在于杀父杀兄他可以借刀杀人,下一道令让别人动手,天下的女人,却需要他亲自动手剥掉衣服,他一个人的两只手忙不过来。
刁金凤又微微发笑了,她告诉安得林,不必为女人脱不下衣服害愁,女人脚大,可以穿上男人的布鞋,仰着躺着就能够蹬掉,脱衣服自然更容易。她收住微笑,板起脸来,让安得林放心:
“我给你这个权利。”
她紧接着正告对方:“就是不准你干外国女人。”
安得林说,他自然知道,他的国家也就是金崮林家这么大啦。
刁金凤说不是,她是怕安得林从黄头发女人那里带回病来,她忧心忡忡地说:“你要是把病带回来,我不就染上啦?我一染上,金崮林家全村人不就都染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