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金子屙金子
林定邦为金崮林家打出了决定命运的一钻。他的老婆隔着窗户跟一个孤老头子说话，害他丢掉打锣山国营金矿的风钻回家，跟老婆打一场难分胜败的持久战，有了安得林干预，派一个持木棒的郭才，守在孤老头子门口，林定邦才放心地下了矿井，重操旧业，在沉埋千年的山石上打出水来。那个没有月亮的交欢之夜，孤老头子在隔了一条老街的旧房子里去世，嫁出去的女儿送葬的哭声隐约传来，不像丧父的悲哭，倒像哼哼唧唧的吟诗，林定邦一下子失去了兴趣，老婆像干涸的河床，遭到了严重的生态破坏，再也生不出能把船帮沾湿的水草了。林定邦痛悔莫及，早知道没有了一个孤老头子隔着窗户跟他老婆说话，他要在干枯的河床上行船，他就不会答应安得林，重新抱起风钻，让郭才持一根木棒，把孤老头子赶回家去，从此走上不归路。林定邦很想把孤老头子从死人世界叫回来，再坐到他家的房子后头，跟他老婆隔着窗户说话，能说多少年，就说多少年，他抱着一把风钻在地底下空转，打不出金子也不要紧，反正他不像美国男人那样，仗着金子壮腰。老总安得林想打出金子来，让金崮林家男人像美国男人一样能干，不过是小旦的儿子从唱戏的父亲那里学来的狭隘经验罢了，唱小旦的男人上楼，两条腿中间夹不住铜钱，他的儿子才拼命想打出金子来，叫女人夹住。
林定邦带了气打钻，不使用经验，气冲冲地，想在哪里戳窟窿，就把旋转的钻头对准哪里，选炮眼的根据全凭了看着顺眼不顺眼。他看着顺眼的不多，不顺眼的倒搭眼一看就能撞上。有一种石头布满了灿灿发亮的星点，戏台子上的小旦戴了花冠，满头闪闪烁烁的，就是那个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假金子的货色，戴上去骗人的。林定邦一眼看穿，分明知道不是金子，也打钻，就算能把假女人的身上穿出个窟窿也好，有一个钻出来的窟窿，他就能提着裙子上楼，两条腿夹住铜钱啦。有一些石头看上去很硬，其实是戏子发火，装出来的吓人模样。木头长矛戳不透的铠甲，风钻一转就能打穿，衣服盖住的女人身体还是软的，没夹金子。出水也是这样，看上去眼泪滔滔，冲垮了粉脸，其实是眼睛上抹上了香油，杀出来的难过样子，一炮轰开，流水的窟窿又没有了。孤老头子在死人的窗户后面，坐了小板凳不说话，打不出水来的风钻躺在一边。地底下钻洞，跟炕头上打架不一样，石头的模样龇牙咧嘴，都是没有心肠的戏子面孔，绝不像炕上的对手，鼻涕眼泪都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东西，肩膀头上咬两口，是真痛的滋味。这是逮不到敌手的战斗，每天抱一架风钻掘进，看起来就是要对付石头，大炮响过以后，瞪了两只眼睛寻找，人仰马翻的石头却并没有放在眼里。这可不是河床上行船。河床上行船，一杆大橹撑着往前走，就能到达想去的地方，用不着大海捞针一样茫然。要是真的大海捞针又好了，大海捞针，还知道有一根针掉在海里；地底下找金子，根本就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把金子丢在一座大山底下。三河县好多大山底下有金子。自古至今，挖金子的人前赴后继，并未把没有金子的大山全部挖空，只留下有金子的山。等到有一天，把没有金子的大山全部挖空，填到大海里，后来的淘金人就用不着抄杆大橹撑船了，他搭一块桥板，就能跑到有金子的山上去，用金子做一个小板凳，让一个孤老头子坐到窗户后面。林定邦怒气冲冲，不懈打钻，这一天钻头旋转的地方好像出血，流出红彤彤的水来，他一手抱钻，用另一只手的一根指头抹一点，放到舌尖上品尝，真的有一点咸咸的味道。他用同一根指头刮舌尖，指甲缝里夹了黄色的粉面。他一钻打到了鸡血红富矿上，深感诧异，他淘金经验丰富，知道鸡血红富矿要出红水，旋转的钻头真的被水染红，他又深深地不解了，他不明白，石头为什么也会像唱戏的小旦上楼一样，两条腿夹着金子出血。
林定邦用头发偷金子败露的那一天，他不怪自己指甲缝夹了从舌尖上刮下来的金子，受到了启发，他埋怨唱戏的小旦提着裙子上楼，两条腿中间夹一个铜钱，让人想到钱财的不干净来路。他不是女人，两条腿夹不住铜钱，他只好使用头发啦。他把手指插进富矿末里，再用手指梳头发，戴上帽子。他这样做法，要等到快下班的时候，不出汗了才实行。他要是抱着风钻打眼，大汗淋漓，他这样做，就会像打破了头一样，金子流进嘴里。他这样做了两天，每天带着一颗脏头，从矿井里上来回家。从家里再回来下矿井，头发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第三天上了矿井，安得林在那里等他，身旁放了一盆清水，叫他洗洗头再走。他说水凉受不了，他还说，下矿井之前，在家里跟老婆打钻出过汗，更受不了凉水浇头这一击。安得林当即叫人提一暖瓶热水来。温凉适宜，他把头洗了，一盆水顿时变红，好像杀羊的一盆血，兑了一点白面。安得林叫他先把头发擦一擦，再淘金。他就把盆子里的洗头水慢慢晃悠，像他头两天在家里做的一样。等到盆子底只剩下黄黄的一溜粉面，安得林叫他好好看看，然后叫他吃下去。他不吃。安得林劝他说：
“吃吧，干什么吃什么，吃金子屙金子。”
林定邦在心里说，小旦提着裙子上楼，两条腿夹一个铜钱，也不是为了吃的。
安得林看不透林定邦的心思，认定他用头发夹金子，就是为了吃的，道行高深的道士有了金子，就炼成丹丸吃。村子里建起了选厂，用现代浮选法淘金，只做到淘出精矿粉来这一步，化火炼金要送到县办冶炼厂去。林定邦要吃金子，就得吃散面，像用黄酒冲服捣碎的鳖盖一样。安得林叫林定邦就按此法吃金，林定邦一再拒绝，安得林大惑不解地说：
“你的温饱问题已经解决了，用不着拿金子当饭吃，你用头发夹金子干什么？”
林定邦有些吞吞吐吐，说：“我得……像美国人一样能干，这是你应下的。”
那个林定邦夫妻的安静之夜重回眼前，安得林想起了他的承诺，他强调说：“我是要挖出金子来，叫金崮林家所有男人都像美国男人一样能干，不是叫你自己把金子揣到腰里，一个人硬邦邦的。我们淘金，是为了共同能干！”
安得林为共同的性欲服务，不准许一个人怀揣金器。他叫人把林定邦剃成光头，不让他再有藏金子的头发。另一种惩罚方式，是在钢砧上用铁锤敲烂两根指头，旧时代的金洞子上，用这种方法处置偷金的矿工。安得林叫林定邦在保留头发和保留指头之间选择，林定邦选择了剃头。剃掉头发的当天晚上，林定邦举着一颗耻辱的光头，站在雪亮的电灯底下，接受安得林亲手颁发给他的一笔数目不小的奖金，获得了大张旗鼓的表彰，因为他打出了决定金崮林家金矿命运的那一钻。
跟屈辱一起到来的光荣，像洗脑子的药物和器械一样管用。头发剃掉了，还会长出来，光荣的帽子戴上去，就摘不掉了。安得林倒没有要求，林定邦从此以后不准再留长一点的头发，是他自己不让头发长了，刚刚长得能遮住挠头的指甲，他就让人剃度一次，像和尚一样，用刀子不用推剪，把头皮刮得亮光光的，抹上一滴风钻打出来的红水，就能看出来。他戴着帽子下矿井，一上矿井就把帽子摘下来，堂皇洁净，让所有人都看见。他真的成了一名优秀矿工，不思污秽，就是死人世界的孤老头子走回来，再坐到窗户后面，跟他老婆说话，他也不会扔掉矿上的风钻回家，专事打架了，他倒会打通后墙，让老婆跟孤老头子说话直来直去，不必隔一层窗户呢。想一想打锣山国营金矿的风钻，让一个孤老头子搅得停止了旋转，实在不是孤老头子像美国人一样有力气，把住了狂转的钻头，而是他自己的腰里没有别上金子，赶不上美国男人，他用头发夹金子偷窃，只不过想把头发染成黄色罢了。他剃光头发，光荣下井，像和尚一样，在无情的石头世界里修行，抱一架风钻，恶狠狠站着，打不出水来的地方火星哧楞哧楞冒，他剃光的头顶摸一把也能飞迸同样的火星。到了他硕大的头颅剃得更光，摸一把也不出火星的那一天，安得林让他当了矿长。
林定邦当了矿长，慢慢地留起了头发。他的头发不用染，也跟原来的颜色不一样了，还不是美国男人的金色，而是金矿上打翻了化银子的坩埚，掺进了焦炭的颜色，跟安得林差不多。他恪尽职守，不存妄想。坐了小板凳跟他老婆隔着窗户说话的孤老头子，已经成了一个远去的影子，怎么也抓不回来了，他不需要在自己的腰里揣上坚硬的金子，他就是把头发留得再长，也是没有用处的毛发，不再用它夹金子了。事实上，过去了最初的鸡血红富矿之后，后来的矿石品位急剧下降，他就是能把头发留成女人那么长，梳起令人钦佩的大辫子，他要用头发偷金子，也像用木头刀子杀人一样，把人急死了，也离光灿灿的目标很远。全仗了矿井底下风钻多，不管能不能打出水来，多放炮，就能多出矿石。现代化选厂一天吞下一百吨矿石，像吞下一座小山，金崮林家要用金子做便盆，修建新型厕所，从地底下挖出的山，要比立在村子四周的几座山峰大得多。金矿矿长林定邦头发灰白，技术精湛，一个人负责矿井和选厂全面工作，到年底拿出八万元奖金，奖励老总安得林，表彰他一年来为金矿发展做出的突出贡献，奖牌的框子镀了假金，中间的大字用真的金粉书写，写明“突出贡献奖”。林定邦把最新鲜的一块奖牌授予安得林的时候，眼前被更新鲜的物体照得一亮，他发现安得林染黑了头发。
在地球的肚子里发怨
安得林把头发染黑，是孙玉娇早就为他设计好的色调，一直等到他的老婆刁金凤给了他权利，他才实施了。刁金凤给了他皇帝一样的权利，只是担心染病，不准他干外国女人，他才把头发染成了黑色，不染成黄色。他不染黄色，不准备涉外，倒不是像刁金凤说的那样，担心全村人都染上脏病，刁金凤也许会有勇气，做一个中心病源，把全村染遍，金崮林家却肯定没有人那么大胆，让她浸染。安得林放心染发，手法简单，用梳子蘸了油膏，把头发挨着梳遍就行了，染过以后，跟孙玉娇的头发放到一个枕头上比较，绕过来缠过去，谁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头发了。修行的道士却能一眼看出来，他们暮鼓晨钟，在道观里阅尽人间女色，烧香许愿的红男绿女跪在那里，他们能用世外的眼睛，一眼看穿不虔诚的淫秽心愿。安得林和孙玉娇在远离金崮林家八百里的道观跪下，四只手上香，一只手抽签，安得林把抽到的竹签交给留胡子的道士，道士把签看过，告诉他上上，大吉大利，把竹签丢进竹筒里，准备让后面的人再抽，又叮嘱安得林说：
“不过，要守住你的女人。”
安得林把手指向孙玉娇说：“你是说她？”
老道士一双眼睛朝孙玉娇懒懒地一抬，大殿昏暗，看不清孙玉娇淡淡的小胡子，他也毫不含糊地说：“不是她。”又看着安得林乌黑的头发说，“你的头发是染的。”
走出大殿，孙玉娇愤愤不平。她不说一根竹签不能决定男女命运，也不说道士批签不准，她说道士的眼神不对，出家人看女人的眼睛像坏男人一样邪道道的。多么淫荡的世纪啊，连庄严的经文都不能锁住出家人看女人的淫邪目光了，到处开起了性服务药店性服务柜台，怎么能不把诲淫的图画挂起来呢？金甲武士头戴金盔骑马，手持一杆长矛立在药店门口，不识字的人也能看明白，店里卖的是什么药物。五十年前，小摊贩把同样的药物和香烟瓜子放在同一个木盒里，挂到脖子上兜售，他们在挂了红灯的巷子里叫卖，深夜里“金枪不倒丸”的喊声总会招来数不清的妓女集体咒骂，他们成心让妓女在单位时间里收入下降，是力气不够用的嫖客黑了心的同谋。性文化中西交流，比酒文化戏文化等等所有文化一点儿也不落后。假洋酒的瓶子上洋字码有错误，假洋药的盒子上，男女交颈图片却货真价实，都是金子一样颜色的头发，男人的胸膛上真的长毛，不是粘的。有一些器具真的来自外国，孙玉娇天性颖悟，也不懂怎么用法。她对一种类似于口罩凹进去的用具颇不以为然，她说只要有感情不嫌脏，根本不用。安得林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真的不戴口罩那样做过。修复处女膜的广告贴在公交车玻璃站牌的另一面，安得林想不出，用什么样的塑胶，才能帮助不贞的女人作假，孙玉娇倒认为十分简单，如果安得林需要，她立刻按照广告上的指示，找地方去做给他看。安得林问她，新婚之夜，做给郭宝贵看的是什么样子？孙玉娇鄙夷不屑地说：
“他才不看呢。”
又说：“他只看母牛下小牛，一看一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