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得林提出的问题让孙玉娇不高兴了。深山里修行的道士都能看出,安得林的头发是染黑的,金崮林家老总在人间执政,就应该看出,让他看的东西,跟叫别人看的不一样,不是东西会变,是心情变化带来了异样的形貌。孙玉娇慷慨激昂,大发脾气给他看,大作笑脸给他看,大张旗鼓给他看,大败涂地给他看,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才华和能力,能叫出多么大的声音,就叫出多么大的声音,成心为世纪的淫荡增添大地震一样的骚动,不在意会被不事淫乱的好人听见。金矿矿长林定邦到老总安得林的办公室汇报工作,希望老总再为金矿做一些突出贡献,还没有走进第一重门,孙玉娇疯狂的叫声穿过两重门板传出来。好像被矿井口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击中了头顶,好像踏着冰过一道大河,冰块忽然裂开往下沉,好像孤老头子从死人世界走回来,又坐到房后隔着窗户跟他老婆说话,林定邦忘记了他要来做什么。他很想走进一重门,只隔着一道门缝看看,即便看不清床上的人脸,听见的声音能更大一些也好。可是他不伸手去推门,害怕一推门,结果不但里面的门缝关严了,什么也看不见,就连声音也彻底关回去。等到他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抬手放到门上,门从里面嚯地打开了,孙玉娇面色潮红地走出来,用一只手梳拢头发,看见他站在那里僵僵的样子,知道外面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孙玉娇吃惊地问:
“大冷的天儿,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林定邦有些吞吐说:“我……下井看看。”
林定邦不能说了不做。寒风还没把孙玉娇的满面春色吹成冬天的红色,林定邦已经站在罐笼里下了矿井。罐笼像大旗山动物园关猴子的笼子没有上锁,林定邦走出来,装满矿石的矿车推进去,抹了机油的钢缆往上走,提着罐笼上井口,林定邦听见的声音不像吱吱嘎嘎的缆车声,好像床板声,他没有认出推矿车的安徽矿工李起,没有想起李起的妻子渡江而来,不准跟丈夫一个屋子睡觉,引发了安徽矿工大罢工,等到他看见一个人站在巷道口上,不拿工具,屁股后头挂着一根警棒,看别人干活,他才认出了小工头郭宝贵,正在大睁着两只眼睛恪尽职守,像他一样。他拍拍郭宝贵的肩头,叫他坐下来歇一歇。两个人在不耽误矿工干活的巷道凹处坐下,林定邦长长地叹口气,说:
“地球肚皮上的人在寻欢作乐,像人一样活着,咱却在地球的肚子里做一个挖金子的机器,抱着一架冷冰冰的风钻……”
林定邦还要说出更精彩的话来,却被骤起的鼾声打断了,孙玉娇的男人看母牛下小牛整整看了一宿,落下了嗜睡症,只要不是站着,他就要两眼一闭大睡起来,孙玉娇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去总部大楼上班,他还是这样。
宁为玉碎
世界的变化比金矿矿长林定邦理解得还要深刻。他要是走出矿井,把门缝扒得更大一些,他就会看到,地球的肚皮正在被人写上过去没有的文字,有一只羊名字叫“多利”,出生在无比遥远的羊圈里,却与公羊母羊的寻欢作乐没有关系,它是人用手术刀子克隆出来的,产生于冷冰冰的科学。那个羊圈倒是普通的羊圈,远远没有那个国家搞圈羊运动的时候羊圈大。金子最多的美国,不再光把金子让男人揣在腰里坚硬能干,他们还要用金子织一架大网,把那个国家整个罩起来,把可能飞到那块国土上的所有导弹一一挡回去,像磕鸡蛋一样,在空中碰碎。用金子大网保护起来的国家,也有人不想活了,有一个大教主,不像和尚一样剃光头发,留了道士一样的长发,却不梳拢,任其披散在肩头,他带领五百名教徒集体自杀,看也不看孙玉娇这样有一点淡淡小胡子的女人,他们与东方庙宇里目光淫邪的出家人截然不同。地球最热的地方,女人仍在用头颅顶着箩筐装载物品,一只手扶着箩筐,一只手牵着孩子,孩子骨瘦如柴,肚皮鼓得很大,小鸡鸡快要晒焦了,女人的背上还背着同样一个孩子;地球最冷的地方,却架起了能够保暖的帐篷,走在前头的人类,想要钻透百丈深的坚冰,寻找比金子更贵重的金属,用它来制造飞得更快的飞机,装载杀伤力更加强大的炮弹,以便更大规模地杀人,让研制武器的专家得意洋洋。新式武器实验成功的消息刚刚发布,另一条消息也同时传遍了世界,要在限定的期限内,消灭地球上的脊髓灰质炎,让所有儿童不再用畸形的腿脚,步态怪怪地走路,方法就是在同一个时间里,给孩子吃一粒裹了药的糖球。县委书记于明在规定的时间里,选择了全县最好的农村幼儿园,到金崮林家来喂孩子吃糖球,把机关幼儿园让给了县长温廷礼,电视台录像的记者各带一批,大炮一样的机器扛在记者的肩膀上。孩子的脸蛋上抹了大人用的膏油和胭脂,抱在幼儿园教师的怀里。县委书记于明用小勺舀了糖球,送进孩子嘴里,孩子眼珠一转咽下去,老总安得林带头鼓掌。掌声中,安得林认真地看看抱孩子的幼儿园教师,问了问名字,决定调她到总部办公室去当秘书。
幼儿园教师周小佳如果愿意当秘书,她有条件在铺了金羊毛地毯的办公室里端茶递水,把文件装进硬壳子文件夹里,首领不用的时候,再拿出来放进柜子里。她从县机关幼儿园辞职,来到金崮林家村办幼儿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躲开一些当秘书的机会。县机关幼儿园不光要喂孩子吃裹了药的糖球,孩子们还要常常跳舞给人看。有一个舞蹈,一群孩子围着一条龙跳舞,纸扎的龙擎在一个大一些的孩子手上,孩子的额头眉间贴了金箔纸剪的斑点。舞蹈结束时,一群孩子全都身子朝后躺下去,只剩下一条龙在台子中间张牙舞爪地抖动。周小佳和四五个同事趁大幕拉上时,赶快跑上台,把孩子们一一扶起来。一条纸扎的龙被一个孩子擎在手上舞动,周小佳并不反对,她不愿意看那么多孩子舞了半天躺下去。她一再提议,修改这样的编导创意,做编导的幼儿园教师差不多快要接受了,却被园长严词拒绝了。园长不说理由,谁也不知道老处女园长是怎么想的。不是龙年的春节,县机关幼儿园的孩子们到京城的庙会去跳舞,撤下了有一条龙的舞蹈,孩子们穿了小背心,表演下河摸鱼。县属最大的金矿出资,为孩子们特制保暖背心,背心上印了金矿的名字,孩子的胳膊冻得像背心的镶边一样红。周小佳站在跳舞的孩子旁边,抱了一大堆棉衣等着,孩子们一摸上木头刻的鱼来,就赶快用棉衣把孩子捂起来,她的心里凄冷无比。她想不通,偏远县城的孩子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京城的庙会上跳舞给京城的大人看,京城的大人爱看跳舞,有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如果也要数九寒天下河摸鱼,脱下身上鼓囊囊的鸭绒服,丢掉手上的糖葫芦,穿上背心就行了。当然了,京城的大人也到偏远的县城演戏给县里人看,他们不跳舞,只来两个男人说话。两个男人一人对了一架话筒,你说了我说,两个人说的话加起来,只有一个幼儿园教师在一堂课上说的那么多,他们拿走的钱,需要把县属金矿给孩子们特制的保暖背心两件叠来叠去摞起来,才有那么厚。他们只有两个人说话,还要县文化局找一个主持人为他们报幕,他们说完一段话不想再说了,要走下台去,主持人就张开两手把他们挡住。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下了台以后说的话更难听,周小佳就会让他们早早滚下台去,绝不张开两手挡他们。他们看着周小佳,用县里人不使用的京腔说“酷”,说“特”,说“然后”,说“性感”,有一个还甜腻腻地叫周小佳“小妹妹”,如果不是看他牙齿强大,交错勾连,怕损伤了音响设备,周小佳就会用话筒把他的嘴牢牢堵上,叫他从此以后,台下台上都无法说话。连周小佳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也许她离开县城,来到金崮林家,并不光是为了躲开当秘书的机会,她也想远离不干净的嘴巴。不过,安得林说话,使用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的三河土腔,要调她去当秘书,她也害怕听到像“酷”和“特”差不多同样秽乱的意思,她问她的恋人梁晨,怎么办?
梁晨也想不出办法,来躲避这个世纪的秽乱。如果早生五百年,他就可以带周小佳乘船渡海,到那个碧水环围的岛国去。乌托邦人洗嘴巴,不使用录音机匣子,把一男一女两个人装进去,站到梁头上大念《村规民约》,他们有天然的海水洗涤,能保证每个人的嘴巴都像出生时一样干干净净的,不涉秽乱。他们没有肮脏的嘴巴,令人厌恶,躲避不及,是因为他们没有两委成员先住到新建的小楼上去,他们住一样的房子,每家的前门都通向大街,后门通向花园,装的又是折门,用手一推就开了,然后自动关上。每个人要去大海里洗嘴巴,保持着同等的权利和方便。他们还每隔十年,就用抽签的方式调换房屋,让每个人走向海水的道路同样陌生和熟悉。他们洗嘴巴,用取之不竭的海水,就不会因为给一个三老会成员用录音机匣子洗嘴巴,引发一场下雪季节的大雨,催生出满山遍野香菜一样的棘子,一出生就长了倒钩。其实他们也有类似于“三老会”这样的组织,他们叫“议事会”。他们的议事会,不在某一个问题初次提出的当天就讨论,而是留到下次会议上,他们这样做,就会防止任何成员未经深思熟虑,便信口雌黄,硬要把长倒钩的棘子说成香菜。当然了,他们的岛子上并不生长棘子,他们有自己培植的花园,花园中种植葡萄,还有各种果树和花草。他们夏季的晚餐之后,到花园中娱乐,演奏音乐或者谈心消遣。桥牌、骰子之类游戏,他们不会,像金崮许家的首领许启民一样不上牌桌,他们却很富庶。他们没有在摔牌掷骰子的输赢中养成争斗之心,他们便极其憎恨战争,认为战争是唯一适宜于野兽的活动,可是任何一种野兽,都不能像人那样频繁地进行战争,最聪明的野兽,也造不出人能造出来的大规模杀伤同类的武器,而且为新式武器的发明得意洋洋,颁发奖励。他们跟所有国家的惯例都不一样,他们把在战争中所追求的光荣看成极不光荣。然而他们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固定的日子里刻苦参加军训,锻炼自己,唯恐一旦有战争强加到他们头上,他们却不能参战。他们当然决不会轻易地投入战争,他们憎恨战争,就不组织一个专门的写作班子,把战争镀上金子一样的光环,写进书里,像三河县正在做的一样。
因为下雪季节下了大雨,暂时延缓了《黄金宝地三河》一书的写作。大雨过后长出来的棘子,满山遍野的倒钩又能剐破皇帝的龙袍了,县里的写作班子就来了,他们来搜集唐王征东的传说,准备写进书里,让死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皇帝在大旗山上复活,下一道圣旨,令棘子不长倒钩。他们请三老会成员讲故事,连反对修建新型厕所、不同意刨光棘子的林海山也讲了一个。他们的笔记本还没有记满,梁晨就走进他们采风的屋子,告诉他们,唐王征东,打的是一场侵略战争,不应该写进书里大肆颂扬。贞观一十九年,也就是公元六百四十五年,唐太宗亲率大军进攻高丽,分陆海两路。李世民在大旗山剐破龙袍,改走海路,乘坐艨艟大船,不害怕渤海湾的巨浪,乘木头小船的士兵却能被刮翻在海里。唐朝军队每攻一城,都要付出惨重代价,高丽人据城坚守,唐兵使用了巨大的攻城撞车,像后来的坦克一样。他们还使用抛车这种新式武器,能把三百多斤的巨石,从一里之外扔到城头上,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军队在波兰的树林里发射世界上第一次使用的火箭。像希特勒一样,李世民侵略高丽的战争并没有获胜,因为他们打的都是非正义的战争。
梁晨还没有看到乌托邦人怎样恋爱,花园中谈心的图画有约翰·克莱门特、拉斐尔·希斯拉德、托马斯·莫尔和彼得·贾尔斯四个人在场,葡萄藤在头顶攀援纠葛,不像是爱情的联络,爱情的结果只能是一根葡萄藤串起两颗葡萄,是甜是酸,仅有两个人知道,不让第三个人分享。他不知道乌托邦人是否掌握了克隆技术,假如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就把同样的女人再造一个,以便消弭可能引发的战争。乌托邦人的房屋可以用抽签的方式,每十年调换一次,爱情的争端,大约不会使用同样的方法,因为心灵的房屋是天使营造的,各不一样。两个男人为争一个女人大打出手,肯定不合乌托邦的行为法则,把心爱的姑娘眼睁睁送到秽乱的嘴巴底下,也绝不会是乌托邦人情愿的。梁晨遵照心灵的法则,几乎想也不想地就说:
“不去。”
又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周小佳还不想立刻把自己碰碎,她愁眉不展地问梁晨:“不去怎么办?”
梁晨怒气冲冲地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