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长莫及
迎着春天里第五场不暖和的春风,孙玉娇带领村民在村口列队,欢迎安得林访日归来。幼儿园的孩子们手里拿了真的鲜花,稍大一点的孩子腰里还系了红绸,红绸的两端捏在手里,男孩女孩都抹红了脸腮。下雪季节组建的军乐队,第一次为隆重的仪式服务,穿了胸前垂挂缨穗的服装,大小喇叭像真金子做的一样。安得林去日本访问,回程的飞机班次已定,什么时候进村却没有定下,大概就在太阳从东山后面升起来,到太阳从西山后面落下去这一个时段。趁着白色小轿车还没有从沥青路那一头出现,孙玉娇命腰里系红绸的孩子和手捧鲜花的孩子,把欢迎的仪式再排练一遍,由幼儿教师周小佳亲自指挥。军乐队同时奏响凯旋乐曲,一个人拿一杆顶端绑了红布的棒子在头顶一举一举,军乐随着吹打。军乐不归周小佳分管,她指挥的孩子跳跃欢呼,却要合上军乐的拍子。周小佳已经从秘书的岗位上离任,又回到了她原来教孩子跳舞的岗位上。周小佳按照梁晨的意思做,到虎口里去守身如玉,玉没有碎,也没有拔牙,危难时刻,果然是孙玉娇救了她。
周小佳到任不久,就显示了她不同凡响的秘书才华。她要是愿意,她真的可以到更大的楼上去当秘书,让更大的办公室主任嫉妒她。办公楼再大,只要铺了大理石地板,她都能踩出节奏均匀的声响,不像孙玉娇那样由着脾气来,杂乱无章,动听与否全凭走路时的心情而定。办公室要是铺了厚厚的地毯,她踩不出声音,也能走出跳舞一样的韵致,地毯厚厚的绒毛刚刚踩倒,她的脚跟一抬,又起来了,不像孙玉娇那样,一脚下去像发号施令一样,死死贴贴的,弹不起来。这是个女秘书越来越多的世纪,女秘书的职能范围,像到处建起的大楼一样扩大,却不是所有的女秘书都能够称职。有一些女秘书,趁着天气还很冷,提前穿上裙子,坐进车里,让老板的手放在腿上,当一个椅子扶手,提供木头椅子不能具备的温暖和柔软,不在意司机会从反光镜里看见。到了老板需要她更热一些的时候,她的腿却已经冻凉了。有一些女秘书,把嘴抹得像印章一样红,陪客人吃饭,也没有忘记像唱歌一样先摆好口型,再咬东西,可是她一喝酒,就忘记了杯子也会把口红沾了去,酒足饭饱以后,老板急着盖章,文件乱翻,她就是按不红。女秘书的工作千头万绪,办公地点常常是在歌舞厅。所有的女秘书都不怕跳舞,只要她自己的老板允许,她就用妓女的眼睛,看待所有男人的怀抱,解不解开领带,里边藏了什么味道,都是一样的。正是因为安得林不允许自己的女秘书跟别人跳舞,周小佳才避开了乱七八糟的男人怀抱,能够离那些比污秽的嘴巴更不干净的怀抱气味远远的。
安得林是不跳舞的,倒不是他的舞步不佳,他有小旦提着裙子两条腿夹一个铜钱上楼的艺术家传,稍加训练,就会比齐步走的大兵舞步更中看,他是从心里瞧不起这种男女调情的方式。他不认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抱在一起走来走去有什么意思。在他看来,那种隔着两个人的衣服不着边际的走步,摇来晃去,纯粹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娘娘腔男人发明出来的玩艺儿。男人只要一跳了舞,真刀真枪的男人骨头就没有了,看看电视上跳舞的男人吧,哪怕他们光了脊梁,拔光了胸膛上的毛,直翻跟头,举手投足还是女里女气的。安得林只差一层就能看透,跳舞的男人骨头变软,就是因为世界上的女秘书越来越多,逐渐取代了男人的地位。不光跳舞的,连唱歌的男人,也挤眉弄眼摇头晃脑扭捏弄姿,学会了女人的媚气,歌厅里好多男人也学这个路子。好像要故意反叛一下这个女性化的艺术潮流,安得林大唱革命歌曲。他不像唱小旦的父亲那样,捏细了嗓子装女人,他本色歌唱,像大山一样站着,拿一只话筒好像打仗,必要的时候像高呼口号。周小佳当了他的秘书,他才开始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跟周小佳对唱,有了一些儿女情长。
周小佳的秘书才华,就是在歌厅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令办公室主任孙玉娇眼红。其实孙玉娇有更多机会,在歌厅里唱歌,可是她从来没有跟安得林唱过“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她要是拿了话筒,跟安得林唱歌,就得离开树枝,从高处往下跌,跌到大家看不见的低处去。她在低处唱歌,人家听不见,她要是跳到树梢上唱歌,就会把大家吓坏,她连安得林呼号一样的革命歌曲都不会唱。她不唱歌,人家还会觉得她长了一点淡淡的小胡子,有一种别样的美丽,像一些美女,鼻梁上偏偏长了一点浅浅的雀斑一样,她一唱歌,人家就觉得,她凶得丑恶了,女人的嗓音,无论如何不应该像男人的胡子一样扎人。周小佳可不是这样,她不到天气热起来,就不穿裙子,她穿着粗布长裤,站在那里唱歌,凭歌声,人家就知道她温柔无比。她不跟人跳舞,再温柔,也像歌声一样把捉不住,可望而不可即。她也会唱《青藏高原》那样高处不胜寒的歌,让人觉得冷艳,又觉得高远,想走到跟前去抚摸,仍然极不容易,要想走近,得有一双不怕寒光的眼睛认路才行,冰川上到处都在放射刺眼的光芒。她跟安得林对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站得比树上的鸟儿这一只和那一只离得远,安得林拿着话筒大唱,也顾不得向她走近。她不跟任何男人对唱“等到日头它落西山沟”,不是因为她没有学会,在县城幼儿园的时候,整个县城,大小商店门口会响的大匣子里,都有同一对男女“让你亲个够”,大肆调情,周小佳费了好大的劲,才制止了幼儿园的孩子,从看不见的老师那里学会过早的情色歌唱,她自己离开了幼儿园也不唱,就是想让心灵的世界洁净一些。歌厅里的男女却不肯放过她,等她和安得林唱完了“树上的鸟儿成双对”,还没把话筒放回去,就有人哄喊,叫唱“让你亲个够”,她坚决把话筒放到原来的地方去,安得林也把话筒放了。安得林唱歌,像唱戏的小旦一样,还有一些古典气,他不认为,男人和女人床上的哼唧也可以写成歌,用一只话筒放大了,让满世界的人都听见。孙玉娇反对他和周小佳唱歌,他就从这样的理由出发,劝解孙玉娇。孙玉娇在两个人的大床上说:
“那时候,就应该留下小香君当秘书。”
安得林说小香君当秘书不行,遍体伤痕,难以工作。
孙玉娇说:“她可比周小佳会唱歌。”
安得林说当然啦,她是歌女,专业就是唱歌嘛。
孙玉娇说周小佳的专业是秘书,她唱歌的时候可不少。
安得林说秘书嘛,秘书的工作就是唱歌。
孙玉娇说不对,秘书的工作主要是负责文件,起草啦,保管啦……
安得林把孙玉娇的话打断,问她文件是什么,不用孙玉娇回答,安得林一语道破说:“喜歌嘛。”
孙玉娇越发懊恼自己不会唱歌了,她要是会唱歌,就专门做安得林的喜歌秘书,让安得林永远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免得他还要跟会唱歌的秘书跳到树枝上去,成双成对寻开心。安得林只一下,就把孙玉娇淡淡的小胡子舔湿了,像唱歌之前润润嗓子一样。他说周小佳唱的歌让人听见,你唱的歌不让人听见,不让人听见的歌,更叫人高兴,所以自古至今,还没有人把叫人更高兴的歌,拿到台子上去唱,这就是人的自私啊。孙玉娇怨气不解地说:
“我才知道,你不想光听我自己唱歌呢。”她突然泪水迸射了,几乎哭出来说,“我算个什么呀?”
在安得林眼里,孙玉娇是个不会哭的女人。她不会哭,倒不是因为她长了淡淡的小胡子,好多男人的胡子可以梳出女人的小辫,哭起来眼泪鼻涕的,照样能把胡子湿得像下雨天鸟儿的尾巴,她不哭,是因为她没有伤心的事情。她才华横溢,独出心裁,通过了副总郭立志用厚厚的一本大书筑成的关卡,成为金崮林家合法的村民,在不知姓名的村民跟老天爷秘密对话的时候,崭露头角,认出了胸口扎着钢针的纸人不是安得林,当上金崮林家总部办公室主任,守住大楼底部坚固的城头堡,一个人自由出入院子里雕像的棚子,别人都不准进去。下雪季节组成的军乐队,什么曲调还吹不成,就交给了她,没有人问问,她不会唱歌,凭什么分管军乐队,就连副总郭立志,也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份重要的思想工作落到了别人手上,只偷偷地揪掉了两根胡子,什么异议也没有说。只有大旗山动物园的猴子惹她心烦,猴子们不像人一样自私,它们把人不让看的秘密,愉快地亮给所有人看。孙玉娇倒不在乎猴子也会喜欢她,她讨厌猴子红了屁股,脸却不红,不知羞臊,红的地方不对。接过动物园重新分管的郭立志,想尽快扩建动物园,先把老虎和狼买进来。孙玉娇担心,老虎和狼也会像猴子那样集体爱她,铁笼子也许管不住,提出反对。安得林在她的肚子上签下暂缓的文件,动物园就一直保持着初级状态,只养猴子这一种最基本的动物。孙玉娇正当盛年,性欲像权力的欲望一样强烈,她教安得林蘸着膏油梳头发,只要安得林的头发一直能被人造的膏油染黑,她就不在意小工头郭宝贵从矿井里上来,往炕上一躺呼呼睡过去。她教着安得林吃泥鳅吃牡蛎吃豇豆壮阳,不仅仅依靠海参甲鱼之类大家都知道的补品。只要时间充裕,她从不忘记为安得林做按摩,用一只手抓住,像要半握拳的样子,并不真的握紧拳头,一抓一抓,连续二十一下。她告诉安得林,男人为女人做的按摩在相应的部位,改抓为揉,安得林常常揉不到规定的数目,她就要求对方改变了方式。孙玉娇紧握权柄,翻云覆雨,她实在没有要哭的事情。她的眼泪忽然流到安得林的胸膛上,倒叫安得林有些害怕了。安得林问她,是不是想要个名分?孙玉娇含着眼泪把头摇一摇。
“我要的名分,你已经给我了。”孙玉娇说。
安得林深感诧异地说:“没有啊。”
孙玉娇在对方的胸膛上擦干眼泪说:“我是办公室主任嘛。”
安得林把孙玉娇的脸用一只手托着下巴托起来,认真地看一看,他知道对方没说假话,办公室主任真的是女人心满意足的名分。那么她再哭就不对啦。
孙玉娇说:“我不要求你娶我,只要你别丢了我。”
安得林用一只胳膊把孙玉娇使劲一搂,说不会。
孙玉娇说:“你有了会唱歌的,就会扔了不会唱歌的。”
安得林胳膊上的劲一松,问孙玉娇,是不是打算把一村之首拴在她一个人的裤腰带上?
孙玉娇说:“才不是呢,我想让你像皇帝一样,干遍天下女人,你去干了外国女人才好呢。”
办公室主任孙玉娇的胸怀,还是比安得林的老婆刁金凤宽广多了。刁金凤也懂得,男人弑父杀兄争当皇帝,根本原因就是想干遍天下女人,可是她担心自己染病以后,全村人也会染遍,为安得林划了一个禁区,把外国女人用带电的网篱圈出去,孙玉娇却不怕染病,鼓励安得林打出国门。安得林问孙玉娇,是不是打算让全村人染上病?
孙玉娇不正面回答他,往遥远的地方说,她说:“你干的女人,离金崮林家越远越好,远处的女人就算是一群羊,你也没有那么长的鞭子,整天打她们。”
安得林说:“你就不怕我跟了外国女人出国去?”
孙玉娇肯定地说:“你不能出国。”她伸手把对方轻轻抓住,开始按摩,“出了国,你就不是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