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办法让两个人分开。他们当然是由于受了惊吓,可是没有人能给他们脸上蒙一张狗皮,让他们不再害怕。同样的情况当然在狗的身上发生过,人会插上一根扁担抬起来,一直抬到两只狗从扁担两边掉下来,只要小心着,不让狗咬伤就行了。他们的问题显然不能用同样的办法解决,林定邦没有做过那种按摩,每一回都是二十一下,缺乏锻炼,显然担不起两个人的身体。打铁的经验也不好用,烧红的铁,泼上凉水自然会冷却,可是谁也没见过凉的铁比热的铁变小了,它只要不变小,就像没凉一个样。三河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好心肠,不用没有人性的抬狗扁担,也不使用冷冰冰的铁匠方法,他们刚把奇异的一对病号收下来,就做出了手术方案。医生把白大褂袖子穿上,袖口扎紧,问病号家属,保哪个?两个人有一个可能要丢掉性命,才能保住对方,至少也要从此成为废人,不男不女,插上一根管子尿尿。家属的意见久久不能统一,林定邦的老婆要保男人,林定邦的儿子要保媳妇,争执不下,坚持的理由却大致相同,他们谁都不愿意,让不要脸的那一个痛快死掉,要留下来,慢慢地折磨他(她)。委决不下的时候,安得林赶到了医院,他没有换下踏过两个国家国土的皮鞋,皮鞋上沾的中国尘土也没有顾得擦掉。他先到手术室,隔着窗户玻璃看看,两个人像等待分离手术的连体大婴儿,生死未卜,已经被深度麻醉了。然后他走到门口,决定两个人的命运,他抹一把灯光里乌黑闪亮的头发,男女的生命之根取舍去留已经决定了,他说:
“保男人。”
他抬一下手,止住了林定邦的老婆和儿子抢着说话,对医生说:“金崮林家需要他。”
他突然激动得声音都变了,没去日本国访问的时候从不这个样子,他把一只拳头握成孙玉娇给他做按摩的样子,在医生的眼前晃着说:
“金子啊,同志,他给我们挖金子!”
歌厅气
安得林去日本访问,半个月不擦皮鞋,他踏上本国的国土,坐轿车进村,只用脚走了军乐队吹奏半支曲子那么长的距离,皮鞋就沾了中国尘土,害金矿矿长林定邦像狗一样交合,为人不齿。不仅如此,他还让梁晨和周小佳纯洁的爱情发生了危机,差一点走向破裂。
在西山的早晨开始的爱情,黄昏日落的时候,在哪一座山上都能绽放美丽的花朵,只要背后没有一双怀疑的老眼睛跟踪窥探。最好的地点自然还是西山,时间也还是早晨。即便乌托邦人没有军乐队,不刻意锻炼,梁晨在一所军营旁边大学里养成的跑步习惯,也不会丢掉了。单单为了每天早晨在高处看见周小佳的那一刻清爽,梁晨也要像乌托邦人一样,纯洁地恋爱,不管刮风下雪,都往西山上跑一趟——乌托邦人肯定也要恋爱,他们的爱情应该像环岛的碧水一样荡漾,海风阵阵,鼓起帆来。有了周小佳每天的阳光一照,梁晨时常生起的低落沮丧,才会从心头抹去,乐观起来。他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美丽的爱情却会给他无上的快慰。秋天的早晨,山上会有风,他用爱情做一身风衣,披在两个人身上,他不冷,对方的身上也会热乎乎的。冬天就很好了,早晨的飘雪,落不到他们身上就化了。遗憾的是,冬天的早晨比夏天的早晨更短,早晨落下的雪还在地上,没有被人踩化,总部大楼上的探照灯,就给雪地打上了一层冰冷的强光,比冰雪更难融化,需要闭上眼睛,才觉不出凉来。闭上眼睛的机会自然经常会有,可是,那往往并不是为了躲避强光造成的寒冷,而是为了享受内心释放的温热,是爱情机能的自然调节,不受外力逼迫。只要他自然地闭上眼睛,他心上的眼睛就会同时睁开,再顾不得的时候偶尔一瞥,也会看见周小佳美丽的样子。湖边的早晨白鹤振翼是什么样子,周小佳就是什么样子;傍晚的湖上水莲临风是什么样子,周小佳就是什么样子。周小佳是会变化的爱人,千变万化的美丽都是她,不变的只是纯洁和执著,不愿意当秘书的心情。梁晨知道,周小佳像他一样,害怕热恋的时候分开,才被迫到了充满危险的地方。梁晨从“女人的敌人还是女人”的理由出发,断定危急时刻孙玉娇会救周小佳,可是他担心孙玉娇会有晚出现的时刻。其实他还是低估了孙玉娇的警惕性,他不知道,“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不包括母老虎。不管周小佳在歌厅的迷离灯光里,和安得林唱了几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只要早晨的太阳出来,周小佳的脸仍然像初秋的苇膜一样薄脆,细细的茸毛透明得好像看不见,他就知道,坏鸟的翅子没有掠到她的脸上。周小佳一如既往地跑到山上来,爽冽的山风劲吹,自然会把她衣服上沾染的歌厅气吹干净——世纪末的歌厅气,不是垮掉的一代“反传统”,不是魏晋风度放浪形骸,即便把裤腿用乱石头捶成狗撕过的样子,也缺乏硬汉子走在大路上,见一个小寮棚就用水瓢舀水喝的豪迈不羁满不在乎,它不过是女人的脚裹了一阵子又放开,把裹脚布放在炕沿上,光着脚丫在凉地上走走退退,糜烂却还没有坏透,放肆却失去了天足,想笑又有一种哭的欲望,想糊涂又往头上不时泼一瓢凉水……就是这样鱼肉野菜放进一个缸里腌,夏天里把盖子掀开的气味。周小佳当了秘书以后,只要每天早晨仍然往山上跑一趟,梁晨就闻不到那种歌厅气了。那一天早晨,周小佳把不用她当秘书的消息一告诉梁晨,梁晨的第一个反应就是:
“好啦,再也不怕歌厅气啦!”
周小佳不明白,问他,什么气呀?
梁晨说:“歌厅气,一种化了妆的肉欲之气。”
周小佳不同意他反对唱歌。
梁晨说,唱歌是心灵的需要,他不反对,他憎厌用唱歌宣泄欲望,通向身体。
周小佳说,那么“关关雎鸠”呢?
梁晨简单回答:“思无邪。”
周小佳用指尖点着他的鼻子说:“那么你呢?”
梁晨把周小佳紧紧抱住,在她的额上轻轻一吻,说:“爱美而不亵渎美,这种爱是圣洁的。”
就是这样,他们的爱情不是水中的月亮摸不着,也不是塘子里的荷花需要踏着烂泥采出来,他们的爱情,是没有被乱扫帚打扫的花径,从大海里走来的人光了脚走过去,不需要小心翼翼,可是也不会碾烂花瓣,留下污秽。金崮林家老总安得林访日归来,一双皮鞋一下飞机就沾了中国尘土,他不换下皮鞋,就走向鲜花挥舞的街道,差一点让梁晨和周小佳的爱情破裂了。梁晨认为,周小佳不应该带领着孩子们挥舞鲜花,像欢迎一个国家元首似的迎接安得林,孙玉娇既然不敢让金崮顶矿井的大炮燃放二十一响,孩子们就没有理由挥舞鲜花,排练一遍又一遍,等待一天,不敢回幼儿园上厕所。面对梁晨的指责,周小佳又生气又委屈,在西山上开始了爱情跑步以来,第一次用气鼓鼓的语气跟梁晨说话,她说:
“孙玉娇叫去,我有什么办法?”
梁晨说:“你尽管坚持不去,看她能把你怎么样!”
周小佳几乎声泪俱下了:“她要是还叫我回去当秘书呢?”
梁晨说:“你放心,她永远不会叫你再回去当秘书。”
周小佳的眼泪流下来:“她不叫我回去当秘书,也会把我撵出金崮林家村。”
这是连梁晨也害怕的事情。他当然相信,世界上还有歌厅气没有弥漫到的地方,能容下周小佳穿着干净的衣服,不需要每天早晨跑步,到山上吹风,可是,歌厅气到不了的地方,他要跑步而去,也很困难,有一根绳子绊着他的脚,他一时还找不到刀子,把它砍断,那根绳子就叫“关系”。自从他离开有一个永远的父亲微笑的儿童村,走进大学,“关系”的绳子就绑到了他的脚上。他在军营旁边的大学里跑步,觉不出来,看看军营里走步的士兵方阵,就觉得脚上的绳子像战士捆扎背包绑紧了。爱情的刀子自然可以割断绳子,可是割断以后,背包放在哪一间屋子里铺开婚床,却叫人害愁。涕泗交流的周小佳,跟梁晨生了气,也没有赌气离开,她往梁晨的怀里偎紧说:
“我不离开你,谁撵我也不走。”
梁晨用一只手拍拍她的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脚底下的大山在发抖,矿井里的又一排大炮炸响了。大山深处的矿井,白天和黑夜都是一样的,大炮炸响的时间会是白天,也会是夜间,像爱情的节奏一样,不舍昼夜。
玉观音
大东公司总经理巴东的爱情节奏往往会逸出常规,不能用凡人的标准要求他。他是三河县所有豪华歌厅和舞厅的常客,他却不跳舞,也不唱歌,他只猎艳。他出手凌厉,不像猎鹰从空中俯冲下来,翅膀影子一掠,猎物有一点机会逃避,他像草丛中的金环蛇,抬头张望,看到目标,闪电般窜击,猎物的腿怎么也跑不到那么快。当然了,歌厅和舞厅的野物,原本就是预备让人捕猎的,要是她们亮开了羽毛和尾翎,招摇一夜,等待一夜,没人捕食,她们还不高兴呢。金崮许家穷人的首领许启民的女儿许珍珍,连温泉宾馆的服务员都不愿当,她自然也就不会去歌厅舞厅当猎物。她守株待兔,一直等到自己的耐心失去了,为了帮父亲从安得林手中夺回金崮顶金矿,她才匆忙出嫁,成了大东公司总经理巴东的压寨夫人。巴东不用她杀蛇取胆,把她当成名副其实的正宫娘娘,派了服务员侍候她。巴东要在外面猎艳,眠花宿柳,她却管不着。大东公司,自保安科长左龙以下,所有保卫人员都是巴东的耳目,手大遮天,能把珍珍的眼睛和耳朵蒙过去。珍珍没能让巴东帮父亲夺回金矿,只借来一笔款子,替金崮许家的穷人交上了又一项集资。天气晴好,暖和有风,巴东到金崮林家借路,只带了左龙一个人。
巴东乘坐的轿车从村子东头进村。某一个有露水的不眠之夜,有什么人跟老天爷对话,在一个纸人的胸口扎了钢针,近期的一个白天,小学生把鲜花挥舞到不再新鲜了,欢迎安得林访日归来,都在村子的这个方位。巴东的轿车像黑色闪电,掠过村子铺了水泥的街道。天气最热的时候两个村子争矿,扔炸药包炸坏的街道修补以后,过了好久,还能看出打了补丁的样子,下雪季节的大雨下过以后,看不出来了。总部大楼前面,棚子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巴东从轿车里走出,看也没看棚子门口一眼,不像市里来的领导那样好奇,想进去看看雕的到底是个啥。左龙走在他身后,也不东张西望,他一只手摆动,一只手按在腰间警卫们习惯别枪的地方,大拇指勾住皮带巨大的铜制扣件。巴东和左龙不用通报,直接上楼,目不斜视的样子不像是走进人家的办公大楼,倒像是走进自己家里一样。守卫在桥头堡里的办公室主任孙玉娇根本来不及阻拦,等她发现了有人上楼,跑到门口喊找谁,她只剩下一点机会,看左龙在楼梯拐弯的地方一回头,没留胡子,什么话也不回答。孙玉娇要追着上楼去,办公室里的电话又响了,正是安得林要她。
安得林想叫孙玉娇上去,再欣赏一回玉观音。玉观音是安得林从日本国带回来的,后背上没有背着小枕头,发髻却梳得像日本女人一样,领口开到能看见锁骨那么低,安得林把她托在掌心里赏玩。安得林擦掉皮鞋上的中国尘土,恢复的还是中国口味。他会让日本的玉观音坐在孙玉娇的胸脯上,看坐着的观音和躺着的观音哪一个能让他更快乐,更圆满。孙玉娇被玉观音压得胸口酸溜溜的,问玉观音是不是日本女人的信物。安得林说不是。他说了假话。玉观音真的是日本妓女送给他的信物。日本妓女的头发像观音一样拢到头顶,露出仙鹤一样的脖颈。日本妓女让他把玉观音揣进怀里,飞过日本海琵琶宽的天空,叫他回国后,看见玉观音,就想起日本女人来。孙玉娇猜到安得林不说真话,可是她不点破。她问安得林,日本女人像玉,还是像瓷?安得林看着她胸脯上的玉观音,说像玉,孙玉娇说,才不像呢,日本女人像瓷做的没有烧透,她们脸上扑粉,胸脯上也扑粉,不泛亮光,往下掉渣。孙玉娇把玉观音伸手从身上拂掉,让安得林看她的肌肤没有比照,完美无瑕,莹白润泽,像用牛奶刚刚洗过一样,揉搓的力气再大,也不会像日本女人一样掉下渣来。安得林将错就错,不让孙玉娇知道真相:其实日本女人是先把粉洗掉再上床,她们比中国女人更卫生,干干净净的。春季的白天,长得像没有日本女人的日子一样难熬,安得林把玉观音托在手上,要孙玉娇上楼,电话还没放下,进来了巴东和左龙。他对着电话说等会儿再来,把玉观音放到了老板台上。巴东站到大老板台的对面,跟安得林说借路。安得林把玉观音托到掌心,问巴东带来了多少人马。巴东叫安得林不要误会,他不会来碰大哥。安得林又把玉观音放到老板台上,说:
“你还是叫我安总吧。”
巴东的脸微微一红,问安得林知不知道他叫什么。
安得林说:“敢来跟我借路的人,三河县只有一个。”
巴东说:“那好,我就借路走了,请安总给个方便,我知道安总的卡子严。”
安得林说:“我认识你,我的治安员可不认识你的车。”
巴东约定,他白天不行车,晚上行车,亮着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