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留下的炮楼不怕风吹雨打,只要不跟着大塌陷掉进地球的肚子里,它就要在地球的肚皮上做一份石头文件,让人诠释。米晓雯认为,左龙的打扮不适合出入鬼子炮楼,他应该脱下黑制服,穿上府绸小褂,小褂的衣袖和裤腿都要宽大到能够抖起来,再戴一顶礼帽,挎一把盒子枪,推着自行车走过吊桥,把礼帽摘下来叫一声“太君”。左龙觉得,服装很好置办,只要有花姑娘陪着,他可以把礼帽摘下来,用两条腿夹住进炮楼,像唱戏的小旦夹住铜钱一样,大大的好。大东亚共荣,大东公司繁荣,靠的都是刺刀加金子。米晓雯说不对,还要加上卑鄙无耻丧心病狂卖身投靠丧失国格和人格。左龙哈哈大笑,说米晓雯不应该来大东公司当会计,应该去三河县委当宣传部长。就连三河县委宣传部长,还上鬼子炮楼耍过呢,带着三河电视台的播音员,在炮楼里铺了塑料布,喝啤酒吃火腿,播音员的口红比包火腿的纸片红,宣传部长用纸片把嘴擦擦说“米西米西”……左龙没有来得及说出宣传部长还要吃什么,总经理巴东从工棚里走出来,打一个哈欠,伸一个懒腰,仰起脸来让太阳光刺鼻孔,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用不着鬼子炮楼在眼前矗着,巴东的诠释也比左龙深刻得多。在大东公司的办公大楼上,巴东不看炮楼,在左龙眼前展开一张看不见的地图。他用大拇指指甲掐住一根小指的指头尖,问左龙,日本鬼子指头尖大的小国,为什么敢打巴掌大的中国?就是因为日本男人个个都是武士,他们的女人脊背上了背了小枕头,随时都可以解下来枕了睡觉,武士上战场之前,先跟女人睡了觉,他就不怕死了,这就是武士道的精髓。中国人为什么出汉奸多?不是中国男人天生怕死,是中国军队没有慰安妇跟着慰劳。中国军队,当官的才有妻妾成群跟着,当兵的老婆不能随军,连现在都是如此。上帝把全世界的男人造成一个样的,女人也造得一样,就是要让所有的男人都怕死,都不怕死,不怕死的胆量全靠女人给他。左龙听了叹服不迭,说:
“巴总说得对,要是米晓雯能跟我睡一夜,死也没有什么挂牵了。”
巴东问左龙说的是不是真话。
左龙说军中无戏言。
巴东胸有成竹地说:“那好,我给你安排。”
左龙自然相信巴东的能力,他只要想做,三河县所有在朝在野的美女,都可以掀起石榴裙,不是怕他的刺刀,就是爱他的金子。巴东就是五十年前占领了三河的皇军,在挖金子的山头上筑起了炮楼,花姑娘的大大的有啊。当然了,身为大东公司的保安科长,左龙用不着穿上府绸小褂,戴上礼帽,他穿一身黑色的制服,也能把花姑娘弄进炮楼里去。他把胡子留起来又剃掉,用硬不起来的毛发讨米晓雯喜欢,只不过想叫米晓雯服服帖帖地归顺,像珍珍一样做个压寨夫人罢了。他倒还有耐心,收集手机里导电的金丝,送给米晓雯绑头发,一直等到十三微米的金丝有米晓雯的头发那么多的那一天。可是,他实在没有耐心等待手机一块一块坏掉了,新牌子的手机,在电视上广告女人的手掌中旋转把玩,好像永远都不会坏的样子。他感激巴东,让无限遥远的日子在一个夜间到来,生米只要做成了熟饭,他就可以摆到饭桌上慢慢吃。他问巴东需要他做什么,巴东说:
“你去蹲几年监狱。”
左龙愣愣地看着巴东,以为巴东仍然是不准他染指米晓雯,几年监狱,就是为一夜风流付出的代价。
巴东从左龙愣愣的眼神中看出了误解。他告诉左龙,好男人从来用不着为女人蹲监狱。好男人要江山,也要美人,江山只要不倒,美人就不会缺了。为了大东公司的利益,才需要左龙去蹲几年监狱,临行前由米晓雯为他饯行。
“米晓雯可真是一碗蜜饯哪。”巴东由衷赞叹说。
左龙明白了,米晓雯真的是一碗蜜饯,他也只能吃一口就放下,生米做成了熟饭,却要搁起来。等到再有了吃的机会,说不定已经摆到了别人的饭桌上。巴东不让他的犹豫像大楼外面东流河上的暮霭一样蔓延,简略告诉他,打锣山金矿矿长找到了县委书记于明那里,于明下令要整治,温廷礼也挡不住了。关键时刻,需要好男人上去顶一顶,反正打锣山金矿行动,是保安科长带人干的,名正言顺。巴东晓以大义,左龙仍在犹豫。巴东知道他害怕狱中受苦,就让他放心,他只不过是换一个地方住两年罢了。三河县黄金遍地,已经设立了特等监狱,是专门为腰里别着黄货的富人预备的。根据你提供的资金,可以选择不同等级的牢房。最好的牢房铺了地毯,是上好的羊毛,只是颜色差点儿,不用红色,改用灰色,监狱依靠灰色创收,增加经济效益。最有钱的犯人可以在监狱里当传达,捏一把小茶壶喝茶看报纸,按时嘴对嘴喝一口,喝出多大的响声,都没有人管。铺地毯的牢房安放大床,预备老婆去探监的时候住一住。老婆如果愿意,也可以在里面长住,只需要脱下原来的衣服,换上女犯的统一服装,编上号码就行了。俄罗斯一百多年以前,好多女人就是这样做的,她们打点个小行李包,跟上戴铐的男人就到了西伯利亚。左龙问,米晓雯能不能到狱中去看他?巴东轻轻松松地说:
“看你的功夫了。”
紧接着又总结说:“女人,你叫她快活一夜,她能记住你一辈子。”
左龙毫不怀疑自己的功夫,他的胡子留起来又剃掉,需要最锐利的剃刀接通电力带动。可是他担心没有一根绳子那么长,能从监狱的大墙里拉出来,拴到米晓雯的腿上,他拽一下绳子的那一头,另一头的米晓雯立刻迈步,走进铺地毯安大床的牢房去。巴东说,这倒不必害愁,只要他能叫米晓雯一夜之中死过去,活过来以后,就可以把她送进牢房去举行婚礼,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结婚证,那就是一根长绳子从监狱的大墙顶上拉过了。巴东微微一笑,提醒左龙,务必要提高警惕,严加防范,探监的女人常常面临着巨大危险,不小心,她的衣服会被撕成一缕一缕,男犯们一人一片,拿着在裤子里面绑小辫,连女人的鞋带都不放过。左龙自负地笑一笑,叫巴东放心,晃一晃膀子说:
“咱的女人,谁敢?”
左龙再剃一遍胡子沐浴。他既然不再把胡子留长,就不妨让嘴巴更光溜一些,胡子不长不短,是扎人最厉害的毛,他还不知道米晓雯会不会喜欢,他只知道好多女人嫌疼。他用一件大毛巾一样的浴衣,把自己暂时遮掩起来,里面什么衣服也不再穿,以便到时候把毛巾一撩就行了。他不往腋下喷男人用的香水,只在长毛的地方揉一种特制的油膏,就是能让男人的毛发味更浓起来的剂料。好多男人只知道在胸膛上粘毛,却不知道毛发上的气味更重要,好多女人就是为了男人的毛发气味,才以身相许,至死相随,肯跟了男人到没有人烟的西伯利亚去流放;男人用的香水喷得再多,也会在冰天雪地里冻掉了不管用。他在大毛巾浴衣的口袋里放两粒丸药,准备内服,药丸来自美国,是真正的洋货,吸取了传统药典的精华,又融合了现代医学成果,大机器批量生产。那个金子最多的国家,把他们的药物倾销到世界各地,并不是想让地球上的男人都像他们的男人一样能干,是想让所有国家的男人离开了他们的药物都阳痿,像倾倒了精神支柱一样,像撤掉了经济靠山一样。沐浴一过的左龙,在大毛巾浴衣口袋里备下双倍的剂量,想把一夜的时间拉得像一年一样长,然后他走进铺了地毯的牢房,米晓雯不去探望的日子,就不会长得熬不过去了。左龙当然知道,巴东不可能为他和米晓雯举行牢房里的婚礼,他手里不能捏上一根绳子拽一拽,就把米晓雯拉进牢房里,倒不是巴东办不出结婚证,是监狱里不准许大奏军乐,扔一块金子把门打开。他就是没有米晓雯按时探监,他也非去特等牢房里住着不可。日本武士把女人脊背上的小枕头解下来,睡完了去死,打了败仗的将军,也会用指挥刀把自己的肚子剖开,他是中国的武士,既然注定了要走“丢车保帅”的象棋路子,他还是死在牡丹花下最风流。他在巴东安排的温泉宾馆套房里等待。他洗澡的浴盆,曾经泡过三河县能够接待的最大的官,摸上去的感觉跟以往不一样,他明白了男人为什么要挖空心思去做官,每摸一下,都让他加倍思念米晓雯,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了没把两粒药丸提前服下。米晓雯倒是准时进来了。
米晓雯化了一点淡淡的妆。她陪同总经理巴东谈业务的时候,总是这样。她知道,浓妆艳抹会让男人撇开正常的业务不谈,不施粉黛,也会使业务谈不出好结果。她进了门看不见巴总,就想退回去,左龙却抢先一步把门关好了。挂在墙上的石英钟长长的秒针一下一下颤动,像垂危病人的脉搏,左龙后背抵在门上,掏出药丸,把两粒同时按进嘴里,不喝水服下。他留出一点时间,等待美国药力发作,先露出不需要药力的胸膛,让米晓雯看看他刚洗过的身体是不是性感。米晓雯冷冷地瞥他一眼说,他的样子叫人想起了一个成语:“沐猴而冠”。左龙咧嘴一笑,说他明白,就是猴子洗澡戴上了帽子。他赞叹这个猴子洗澡的成语好,因为人原本就是猴子变的。人为什么好色?就因为猴子洗澡戴上了帽子。你到动物园里看看就知道了,那些公猴一看见年轻漂亮的姑娘走到跟前就来劲。米晓雯不再看左龙沐猴而冠的样子,只劝他应该到动物园跟猴子关在一起。她说着话就要夺门而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美国药力迅速发作,左龙再也顾不得说话,不撩毛巾扑上来。他是一头发了情的猛兽,人的力气不能够抵挡,洋技术装备的利炮打垮旧中国的破船,就是这个样子。眼看着米晓雯最后的防线就要被突破,房间的门及时打开,威武雄壮的警察冲进来。左龙来不及看清警察的好身手,他的两只腕子已经被铐住了。可是美国药力并不在手上发作,它发作的部位,警察没有合适的铐子对付它。左龙气势汹汹,乱蹦乱叫,好像戴着铐子做爱一样疯狂。警察大怒,挥动警棒,以夷制夷,左龙铐住的双手来不及保护,倒下去打滚儿,警察得意洋洋地说:
“看看到底谁的棒子硬!”
曝曝光
县委书记于明看上去像大学生一样文弱,却在需要强硬的时刻,打出了一记铁拳,为保卫打锣山国营大矿,惩治黑帮,取得了阶段性成果。打锣山金矿下岗矿工组成的护矿队当即解散,下了岗的矿工仍然到三河县城的街头上,支一辆自行车卖气球,路旁岗亭里,交通警一再隔着窗户赶他们离路口远一点,免得气球爆破,妨碍交通。打锣山金矿矿长感激于明为他排忧解难,省下了护矿队下岗矿工的工资,要在温泉宾馆设宴谢他,于明拒不赴宴,理由是“位卑未敢忘忧国”,为国分忧,他不敢只为了一个打锣山金矿的利益去喝酒。于明感慨万端,忧心忡忡,他到黄金大县三河来当书记,还不到一年,县委县政府大院,两个大门又关上了一个,只从原来的一个门出入了。迎着县委楼的大铁门关上,来往车辆和人员,从迎着政府楼的大铁门通过,看起来就是从安得林在院子里大骂于明昏君的时候,恢复了旧样子,其实是上访的马桂花不经盘查,直接去县委大楼找于明引起的。
在漫长的上访生涯中,马桂花已经习惯了不进县委大院了。大院的两个大铁门锁了一个,另一个有穿黑衣服的保安员把守,她走不进去。她的上访日子再漫长,也只能一天天在信访办公室挨过去,听文化馆组织的男女演唱炒花生磨豆腐的好生活,听信访办公室主任和剧团下来的花脸更大的嗓门吼叫。那个没有太阳的下午,她走出信访办公室和文化馆同走的大门,往北一看,对面的大铁门门口仍然站了穿黑衣服的保安员,另一个大门却不是原来紧闭的样子了,大门洞开,像打开了一片阔大的新天地。马桂花倒没有抱多么大的希望,她也就是像讨饭的乞丐“到另一个门上跑跑”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就走进了那个大门。她走进大门,顺利地通过了大院,没有看矮个子花木工正在捏着一根长长的水管,像撒尿一样朝着花树喷水,快步走进大楼。她不知道她要找的县委书记会在哪个房间里,凭经验判断,肯定不会在一楼,因为村子里的老总安得林就住在大楼的上层。可是她没有时间走完半层楼房的楼梯,就被办公室里出来的人拦住了,一共出来了三个人拦她,都是办公室的,能认出她是上访女人。他们又拉又推,出手无忌,毫不在意碰到了女人身上不准许他们碰的地方,按年龄,他们都应该是马桂花的儿子。马桂花拼了命才忍住了,没在他们脸上打巴掌,她用两只手死死地把住楼梯的铁栏杆,大叫:
“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