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高远,马桂花的喊叫没有长上足够长的腿,跑到青天大老爷那里去。她把住铁栏杆的双手被扒开,三个人把她推出大楼,迫使她顺着原路往外走,离青天越来越远。她在刚刚绕过的花坛旁边被推倒,顾不得泥水把衣服弄脏,躺着大叫青天大老爷。三个人把她拖起来,拖掉了她的一只鞋,没有人管,她滚着爬着要回去捡鞋,大叫青天大老爷。三个人拖着她,离她的鞋越来越远,她顾不得捡鞋了,只顾得大叫青天大老爷。三个人不再松手,让她没有机会捡起上访的鞋来穿上,一直把她拖到大铁门外边,大铁门随即咣啷咣啷关上了,她返回身抓住大铁门小孩胳膊粗的铁棍,大叫青天大老爷。办公室的三个人把大锁捏死,放心地往回走,走到半路,一只脚抬起来,回头一踢,一只鞋从大铁门的铁栏射出去,有人在大楼门口叫一声“好球”,声音高高亮亮的,激情洋溢,好像电视台最好的体育节目解说员似的。
大铁门关上了,再就没有打开,再要打开,需要再来一个新的县委书记,他担心上访的妇女还要从政府大楼前面的大铁门通过,绕一个圈子不方便,就下令把锁上的大铁门打开,为了保证打开的大铁门不再关上,就在大铁门旁再修一个地堡一样的钢筋混凝土传达室,派上三个穿黑衣服的保安员值班。在新的县委书记还没有到任的日子里,马桂花上访,还要走原来的路子,她穿上人家从大铁门里给她踢出来的鞋,走进没有人把守的大门。信访办公室换了新的主任,新主任像原来的主任嗓门一样大,不像原来的主任,有耐心把买回的韭菜择好洗净,用报纸包起来,他只按日子买一个羊头,在煤油炉子上烧了烙铁,把毛烙净,带回家去,加上羊肉涮一涮。马桂花已经在新主任跟前哭过两回,哭完了以后,照旧按了水泵铁把子,压上水来洗洗脸。文化馆招收了新的一批演员唱戏,仍旧在做过圣人殿的大屋子里排练。有一个演员,一唱戏瞪起眼来就像打架,他趁着不唱戏的时候,平平静静地告诉马桂花:
“在三河,你告不倒安得林。”
马桂花问他,上哪儿能告倒?
对方瞪起眼来说:“北京啊!”
马桂花知道,北京的信访办公室会比三河县的信访办公室房子大,她可不知道,北京的信访办公室房子再大,也盛不下天南海北上访的人,她还挨不上走进房子里,在主任的跟前哭一场呢。而且,北京的信访办公室,不跟文化馆在同一个院子里,光有哭的,没有唱的,凄凄楚楚的滋味更难熬。到了北京的第三天,马桂花发现,到北京上访的人,不像三河上访的人死守在一个地方,他们像潮水流过来流过去,流过来湾在信访办公室的大房子外边,像一片大水库,水库大坝底下扒个口子流过去,竟然流到电视台的大楼外边了。电视台大楼外边,上访的人一手拿着状子,一手拿着钱排队,大家口中念念叨叨,说着一个名堂:“曝曝光。”马桂花听不懂,她只害愁自己随着大流尽管流过来,却没有带上足够“曝曝光”的钱。要是知道交上钱就能“曝曝光”,她就会把电视机卖了,带钱来,反正在漫长的上访岁月里,她已经不看电视了。每天里,她离开有信访办公室的县城,回到家里,电视里笑眯眯的姑娘已经跟人“再见”了,等到电视里的姑娘像没有睡觉一样,清醒地微笑说“你好”,马桂花又离开村子上路了。她趁着这个时间出村上访,才比较容易躲开总部大楼顶上的探照灯强光,也不容易跟拿了大手电筒的巡逻队撞上。
马桂花是三河县的上访老户,到了北京,她完全成了一个新手,懵懵懂懂的。在三河县的信访办公室,只要剧团下来的花脸从窗台上拿下搪瓷小盆,用铁勺敲打盆沿,她就知道,最不管事的人也不准备听她哭诉了,她便擦干眼泪,去水泵井上洗把脸。在三河县城的大街上,只要三个轱辘的摩托车鸣着警笛跑过,后面又有警察骑着两个轱辘的摩托车,警察的大盖帽子黑带全都绷在下巴上,同样紧张的警察守住大街两边的铁栏,她就知道来了她见不上的大官。就是知道大官的嗓门不会比信访办公室主任大,她也不冲破警察的严密防线,扑上去拦轿喊冤。北京的上访可真的跟三河大不一样,马桂花还在害愁没有带上钱来“曝曝光”,有人大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好像叫自己的一个儿子、一个亲戚、一个邻居,手上准备了钱的人立刻乱了队形往上拥。马桂花看不见被上访人大叫的那个人什么模样,只看见那个人的头发又黑又亮,好像打了什么油。拥到跟前的人,好像把钱塞到了那人的衣袋里,又被那人掏出来,那人擎在手上,却不知道应该还给谁,于是烦恼地大叫,甩头摆角的样子,跟在电视里摇头晃脑不一样,后边的人却还在着急,不能把钱送上去。擎钱的人潮,忽然又被另一股涌来的人潮打乱了,新的人潮手上全都擎着笔记本,那人把头转过去,在笔记本上刷刷签字,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模样。马桂花知道,那就是能打赢官司的文件了。她冲不破人潮,挤不到前边去,便擎起状子,拼了命,用三河女人才具有的告状嗓音大喊:
“冤枉——”
她用的力气太大了,喊破了嗓子,吐出一口血,身子摇摇晃晃倒下去,一张状子飞起来,飘飘摇摇往前走,像一只白色的鸟,飞过众人的头顶不停留,翅膀上带着上天的灵光,摇摇摆摆,晃晃悠悠,一直飞到那个人的手边,那人正要接过一个人的笔记本,一伸手抓到的却是它,载着遥远地区的重量,金子般沉重,冤枉般烫手,像好多被眼泪湿过的状子一样,它们无数次被大喊的女人擎过头顶,女人披麻戴孝,长跪街头。
劝赌不劝嫖
由于马桂花外出上访,金崮林家墓地迁移,就不能像大部队换防一样步调一致,在一个夜间留下一座空营盘了。死人界搬家,不仅需要活人为他们准备好新的房子,也需要活人把他们背起来,放到新的炕上。马桂花上访不归,没有人替她背起男人的白骨,安放到新的家里,她的男人就仍然住在原来的地方,等待她上访圆满,找到合适的墓地。三老会成员林家明把儿子放在重孙子的位置上,自己带着一身孙子的老骨头,准备住到爷爷的房子里,胡子越来越白,离如愿以偿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爷爷辈的林海山退出三老会,保证了他能住到父亲的脚下,端水送饭方便,争到了死后的自由,在活着的时间里,他却受到了治安员严密的监视。三老会是村子里的荣誉机关,位置仅在“两委”之下。两委成员已经搬离旧房子,住进了新建的小楼里,睡觉的土炕砌在比大家都高的地方,接下来,再搬到高地方睡觉的就是三老会成员了。林海山为了死后睡到他父亲的跟前,舍弃了活着的时候到高处睡觉,没有人不算他,治安员只是要看看,他在老房子里睡得是不是舒服。这一来他们发现,小学教师梁晨常到林海山家里来,林海山送梁晨出门的时候,是老头最舒服的时刻。
林海山儿孙绕膝,当然不缺少一个比他儿子年龄还小的年轻人,来给他消愁解闷,更何况,梁晨进门的时候,眉宇间常常紧锁着愁肠,还需要老人家拿一把钥匙,给他打开呢。林海山倚仗着老矿工身份,进入三老会,三老会会议上讨论的问题,却往往不关系挖矿。虽然修建新型厕所要用金子做便盆,把跑掉的短尾巴猴子抓回来,建立初级动物园,在在都与金崮林家采金暴富有关,可是林海山的老矿工脾气,却不适合讨论这些富人的问题。他当矿工的时候,是用大锤钢钎打炮眼,用铁把子水泵汲水,用轳辘挽筐子往井口提矿石。他知道富人的粪便跟穷人的一样糟糕,不会屙到金便盆里变成金子,再富的人看五遍猴子,也会看够了,不会搬进笼子里,跟猴子住到一起。跟林家明不一样,他不想以三老会成员的身份,死了以后,住到比爹的房子还高的地方去,他也不想让儿子离开膝下。退出三老会的当天,他就严正地告诫儿子:绝不准在金崮林家做官。他的孙子吃大面的时候,他曾经在院子里安了一张桌子,让亲戚带来的孩子吃饭,副总郭立志带着应试的孙玉娇来过关,孙玉娇判定超过了一桌,罚了他的款,他也照样喜欢他这个孙子。他去总部大楼上开三老会,孙玉娇在大楼底层,像个大管家一样把守,他看了生气,回到家里,抱一抱孙子就好了。他还没有想到,退出三老会以后,小学教师梁晨会给他带来新的安慰。对于他退出三老会,梁晨再三表示敬佩和赞叹,说:
“大爷,您这是决裂,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林海山不知道梁晨的“我们”都有谁,听上去好像是一支队伍。
梁晨又激情洋溢地背诵一段书上的话:“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发展进程中要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
梁晨激昂的样子好像宣战,林海山就鼓励他,不要害怕打仗,给他讲自己的一个“决裂”的故事。他二十四岁的时候,去西流河赶集,为妹妹置买嫁妆,带上了寡母积攒的全部家当。买好了被面、棉花和做棉袄的红府绸,往回走的时候天就黑了。在两座大山夹起来的路口,遇上了强盗,强人举着手枪,叫他把东西丢下,举着手往后退,他照做了。月亮刚刚升起来,看不清人脸,强盗弯下腰去拿东西,他看出了手枪好像不是真的,可是他没敢反抗。强盗拿着东西往一条道上走。他身上被冷风一吹,浑身的汗全凉了,他知道要是这样空着手回家,妹妹倒可以过几年再出嫁,老母的命可就没有了。他于是朝着强盗拼了命大喊一声:“你给我把东西放下!”强盗听了他的大喊,没有回过头来朝他开枪,撒腿就跑。他不管强盗会不会朝他开枪了,拔腿跑着追上去,一边跑一边喊,紧追不舍。强盗丢下他的东西说:“别撵啦!东西我给你撂下啦!”
尽管时间久远得像另一个星球上的故事了,梁晨还是看到了林海山面临的危险,他想提醒林海山:注意强盗的枪。林海山说,强盗到底也没有开枪。林海山说:
“他拿的是笤帚疙瘩包了黑布。”
梁晨说:“强盗的武器原来是假的。”
林海山说:“他就是真刀真枪,也不用怕他。”
梁晨不说话,郑重地点点头。
林海山喘口气,给梁晨讲一个更久远的“决裂”故事。故事发生在中流河上游的庙里。庙里的和尚白天念经,晚上做和尚不许做的事情。他们要是不愿做和尚,想把头发留起来,谁都不会硬把剃头刀子逼到他们头上,他们不该一边把头皮刮得光溜溜的,一边把还愿的女人留在庙里。他们在供了佛爷的大殿下面修了暗室,让女人摸着他们头上香火烧出来的疤还愿,摸完了也不准回家。周围的老百姓气愤不过,一夜间把庙扒掉,抓起了和尚,把和尚身子埋到地里,留了和尚头在外面,大骡子套到耙上,鞭子一抽,呼呼地耙了。和尚都是通了官府的,有什么样的官府,就有什么样的和尚。和尚把良家妇女藏在大殿的暗室里,官府把骗到手的女人藏在大堂的后花园里。
梁晨认为,坏官府还会把寻欢作乐的场所,扩大到比后花园更大的场合,他补充说:“资产者不以他们的无产者的妻子和女儿受他们支配为满足,正式的娼妓更不必说了,他们还以互相诱奸妻子为最大的享乐。”
林海山以为,梁晨已经知道了大家都不敢说出来的秘密,警觉地问他:“你是听谁说的?”
梁晨说出一个金崮林家没有的名字:“马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