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为全已经送出了第二十床毛毯,迄今为止,至少有十六个女人生下了他的孩子。有一些女人生下孩子,却没有接受他的毛毯,倒不是因为披金挂银了,不把一床毯子放在眼里,是她们本人也说不清,孩子究竟是不是他的,不肯冒领这一份衣为全贫困时期遗留下来的纪念性赠礼。她们不要,衣为全也不硬逼着她们收下。金崮林家办公室主任孙玉娇在桥头堡里扯起吊桥,不让衣为全把孩子送进金崮林家幼儿园,衣为全为孩子们另找天堂,就是周小佳离开的那所县城机关幼儿园。除了必要的高额入托费,衣为全还答应园长一个条件:从今以后,每一年春节期间,幼儿园的孩子到京城庙会上去演出,他负责全部经费,而且不需要孩子们穿背心,印上“衣为全”的名字做广告,他保证让孩子们演出下来,像逛庙会的京城孩子一样,每人手里举一串糖葫芦,坐火车回来的时候,一人手里拿一架纸扎的风车,火车一咣当就转。林定邦在县城医院做身体分离手术,成功的消息传遍三河流域,衣为全认为他们两人会有共同语言,比较容易沟通。在衣为全看来,能卡住钻头的矿井,正是金子多的矿井,需要不怕死才能干,要是非做手术不可,也用不着到医院里去,筷子削尖了就能解决,有经验的矿工会拓宽钻头周围的阻碍拿出来。他在安徽老家吃官司,跑到三河来,专拣险矿干,仗的就是不怕死的精神,再加土法上马。他常常连撑木都不打,老矿井塌帮冒水,他用坍塌的乱石把井撑起来,人夹在中间也不拿,不动手术。他想用同样的办法,来金崮林家发展,让林定邦把险矿让给他,他付给林定邦好矿一半的租金。林定邦不说舍不得把险矿让出去,他用别的理由拒绝衣为全,说:
“金崮林家没有险矿。”
衣为全绝不相信,金崮林家的风钻手都有安全感,他们从事的是石头包肉的冒险,每天抄一把风钻凶猛掘进,险情随时都会发生。竖起来的矿井也许保险,因为人也是竖着干活,躺倒的巷道就不那么安全了,因为干活的人仍然竖着,横竖不一,往往会钻出不该有的窟窿。
林定邦叫衣为全放心,说他们的巷道用水泥加固,人竖得再直,也钻不破,因为人的头不是铁的。
衣为全担心,那么牢固的矿井会毁掉好钻头。
林定邦说,再好的钻头也不往水泥上打,只往石头上打。
衣为全说,那就更危险啦。
林定邦看不出危险在哪里。
衣为全提高声音说:“要是卡住钻头呢?”
林定邦用同样大的声音,针锋相对地说:“卡住钻头动手术!”
林定邦气愤得发抖,比在手术台上更激动,他刚要喊人来,把衣为全赶出去,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他不接电话,担心是老婆或者儿子打来的。他跟家庭的联系只剩下一根电话线,他满足不了老婆和儿子跟他要一男一女两个死人的要求,很想把这根塑料包皮的联系也割断。可是老婆和儿子却紧紧地扯住电话线的那一头,往往会主动把电话打过来。老婆和儿子在牢固的同盟中,已经培养出了同等程度的耐心,会让电话铃一直响下去,一直响到十下才挂断。林定邦摸到了跟他要人的家庭电话规律,不管在什么样的心情下,都会细心地数着电话铃,数到十下还不接,电话铃不响了,他就松出一口气,庆幸自己又躲过了一次还不上的死人债。有时候电话铃响不够十下,刚刚响到一半就停了,他赶紧抓起电话,电话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真的像人死了一样,不能叫回来隔着窗户说说话:电话的那一头就算是个亡灵,看不见面,能握着个话筒跟人说话也好。林定邦在数电话铃声的时间里失去激情,不再计较衣为全为金崮林家的险矿瞎操心,电话铃响到五下不再响了,他赶紧抓起电话,一个矿工闯进屋子,不通过塑胶包皮的联系,向他做铁的报告:金崮顶矿井发生了大塌方。林定邦扣住电话,问伤人没有,矿工丧魂落魄地说:
“李起包在里头啦!”
安徽矿工李起,与金崮林家金矿的安全生产密切相关,他被矿车撞了腿,受伤也不说受伤,终于找到了最后的归宿。治安主任郭才说得不错,男人关进了曾经和女人睡觉的屋子,果然遍体鳞伤也会想起舒服的时候。金崮林家的那个夜晚,探照灯强光照样把村子扫过来扫过去,李起一进了大老董和短尾巴猴子住过的屋子,就把江南的妻子想起来了。安徽矿工大罢工,为他争来了和妻子在一个屋子里睡觉的权利,他真的应该好好珍惜,不应该像孙玉娇说的那样用腰想,而是用心想。男人用腰想起的舒服留不下伤痛,到了遍体鳞伤的时候,不能拿出来疗伤,用心想起的舒服才会刻下深深的刀痕,越是到了苦痛至死的时候,越是能变成温软的手掌,抚慰新伤。治安主任郭才却相信了孙玉娇的话,认为女人只要长了淡淡的小胡子,就会比男人更知道,男人用什么地方想舒服。孙玉娇用一只拳头抵到他腰上提醒他,让他痛得叫起来,他就把一根警棒触到李起的腰上,让李起叫出更大的声音,顾不得再想起舒服的事情,受伤就说受伤。洗脑之后的郭才,忘记了他的警棒曾经击在马桂花男人的什么地方,致命的一击好像不在腰部,那时候没有孙玉娇提醒,郭才还不知道男人用什么器官想舒服。
兔子不腐败的原因
县委书记于明,也不叫郭才来回忆马桂花的丈夫是怎么死的。为马桂花上访一案,他二进金崮林家,不再叫镇党委书记曲秀川陪他了。接受了艺术骚动的种子,马桂花上访的能力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三河县信访办公室的院子里根本长不下了。自从信访办主任和剧团下来的花脸把她接回来,就没敢放她回家,她只要走出信访办公室和文化馆同走的大门,就会踏着大屋子里排戏的锣鼓,直接登车,北上进京,直通京都的大客车免费载她,夏天的夜里跑车,给她提供一床毯子御寒,她可以放心睡觉。一夜觉睡过来以后,睁开眼就能看见大街上跑的车比三河县城干净多啦,车屁股后头冒的烟像冬天的小孩喘气,眯了眼才能看见。信访办公室把马桂花安排在西厢房住下,厢房里放了文化馆演戏用的布景房子,他们把画了砖石的假墙推倒,给马桂花搭成一铺床,剧团下来的花脸从县委大院的机关食堂领饭给她吃。花脸不抖膀子,把饭菜从窗口递给她,她告诉花脸,她的男人那时候,也是这样被人关起来,不过没有外人送饭吃。她接着又说,她倒要看看,信访办公室能不能养她一辈子,只要不养她一辈子,她一出了这间屋子,谁也绑不住她的腿,她蔑视地一笑,对花脸说
“你可不敢打断我的腿。”
花脸很想告诉她,她只要肯呆在这间屋子里,不进京,信访办主任自己就肯养她,还会按时给她买一个羊头涮涮,只要她能受得了羊膻气;同时,主任在积极办调动,离开这个倒霉的信访办公室。
县委书记于明还没有像信访办主任这样沮丧,他为马桂花上访一案二进金崮林家,先跟安得林谈一谈愉快的事情。大学生一样的县委书记提出三河县黄金生产的文化性目标,准备在大力挖掘黄金的同时,深入挖掘黄金的文化意义,成立三河县黄金文化学会,在黄金文化学会的基础上,建立黄金博物馆,聘请安得林做黄金文化学会和黄金博物馆的名誉会长和名誉馆长。安得林踌躇满志地说可以,建议立即着手,搜集黄金文物,土法淘金的流板啦,小船一样的淘金簸子啦,还有过去五个女人抱着磨棍推的土金磨,有的人家用它在冬天里盖地瓜窖子,还有的砌了猪圈墙,再不搜集,就怕散落民间找不到了。于明点头称是,掏出个小笔记本记下。安得林伸一根指头,指着于明的笔记本说,还有兔子蹄。于明以为安得林在开玩笑骂他,停了捏笔的手不记,安得林认真地告诉他,土法淘金,用簸子淘出金粉,要倒进铁瓢里用火烤干,再用兔子蹄扫到纸上包好。之所以用兔子蹄扫金子,而不用人的手指头,就是因为兔子蹄不沾金子,而人的手指头会把金粉沾走。于明忘了记录,频频点头,感叹说,兔子不腐败,就是因为它的蹄子不沾金子啊,反腐败要在人类社会中进行,是由人的天性决定的。县委书记大发书生情怀,犯了大学生才会犯的文人毛病,惹得安得林又不高兴了。于明赶紧把兔子蹄记到本子上,问安得林还有什么。安得林不再说出新的黄金文物,于明指着院子里雕像的棚子说,你那棚子里雕的东西,也可以收进黄金博物馆里去。安得林自负地说,就怕黄金博物馆没有这么高的房子。趁着安得林正在得意的时候,于明合上本子,提出马桂花上访的问题,安得林把脸一沉说,不要提她。于明把本子往茶几上一拍,凄怆地叫一声:
“大哥,请顾全一下大局吧!”
两个钟头以后,剧团下来的花脸把最后一顿饭从窗口送给马桂花,轻松地摇摇膀子,亮出几招架子功,告诉马桂花,她的条件,安得林全部答应啦。信访办公室从主任到办事员,谁也不知道,安得林答应的不是马桂花的条件,而是县委书记于明的要求。赔偿马桂花的钱,当然交到马桂花手上,数目是马桂花上访之初就提出来的,通货膨胀,物价上涨的因素不计在内,也够马桂花和死去的丈夫一起用两辈子;治安主任郭才交司法机关处理。马桂花问抓起来了没有。花脸说,警察坐的车已经出发了。马桂花用两只手理理头发,流下泪来,走出文化馆放布景房子的厢房,走进信访办公室,向主任提出原来没有的一个条件:她要把户口迁出金崮林家,永远离开那个夺去她丈夫生命的地方。主任问她想迁到哪里去,马桂花清晰地说出一个村子:
“金崮许家。”
她停一停,又补充说:“我想过两天人过的日子。”
天上的人
马桂花不知道,就在她进京上访的日子里,金崮许家的首领许启民又一次犯病,住进了医院。许启民肯为金崮许家父老签下借据,向有钱的女婿借钱,却拒绝巴东为他支付医药费。他得的不是绝症,只要他把拾草的篓子往山上一放,石头大门能轰隆隆打开,他在草篓子底下装几块金子,给爹娘把炕烧热,枕着金子睡觉,他的病就会好起来。他担心的是,背着草篓子在山上搂草的时间太久,越来越老的爹娘等不到他打开石门的那一天,他的心也会因着急而憔悴,枯萎致死。要想保证他的心长久鲜活,能喷出充沛的血液,滋润到打开石门的时刻,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像掰开橘子一样,掰下一个瓣来,再换上一个瓣。三河县医院的医生没有这样掰橘子瓣的高超技艺,巴东愿意出钱,送许启民去北京的大医院,许启民冷冷地拒绝了他,病情稍见好转,就离开医院的病床,回到家里的土炕上躺着。
珍珍回家侍候父亲,摘下身上全副的黄金披挂,只留下手指上一点饰物,许启民瞥一眼女儿端饭的手,又扭过头去把眼睛闭上。珍珍知道父亲不愿看,洗手的时候摘下来,就没有再戴,手指上只留下一道白圈,让人知道,这只手已经改变了穷出身,不是原来的那只手了。貌美的女人最容易改变性质,她能固守洁癖,不去温泉宾馆当服务员,不给年迈的高客放掉洗澡水,可是她不能拒绝人家用金子把她的手指圈起来变白,要用金子改变她身上其他部位的颜色,她也会接受。这一切的原因,都在于她不必把两手抓成枯树枝的样子挣饭吃,只靠天生丽质,就能够闯天下。她担心两只手的皮肤会变粗糙,可以戴上葱皮样的手套,捏着玉雕的小梳子梳眉毛,像医生要把心脏的橘子瓣换掉一个,捏着手术刀的手貌一样。许启民拒绝了巴东的医药费,可是他不能不接受女儿的服侍,倒不是他自己不能舀碗水喝,他要让珍珍记住,做了富人的妻子,两只手养得再白,穷人的首领也是她爹,她是活着的穷人与死去的穷人共同的女儿,死活不变,她的骨头,在拾草的许姓先人那里已经决定了是白的。许启民不知道,他的女婿曾经向安得林借路走,他也不知道,巴东让保安科长左龙走了“丢车保帅”一步棋,女儿回家,不再是左龙开车送她来,他一问珍珍,珍珍说“抓了”,他就知道巴东并没有金盆洗手。珍珍说,与巴东没有关系,他不相信。他让女儿管住巴东,女儿把金戒指戴上,说官话,她说:
“公司的事他不让我管。”
许启民在炕上躺着说:“你不是他老婆吗?”
珍珍说:“穷人的老婆能管住男人,富人的老婆管不住男人。”
许启民一挺身子坐起来,说:“那你手指头上戴着金子干什么?”
珍珍捋下刚刚戴上的戒指,丢到桌子上,说:“爸,你以为你闺女好过吗?”话刚说完,两行眼泪一齐流下来。许启民问她哭什么,她却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