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鞭炮炸响,从金崮林家方向传过来,震得许启民心口发痛,有毛病的橘子瓣不知道是想自己往下掉,还是要紧紧地粘住,叫医生也掰不下来。许启民不反对富人高兴的事情太多,要放个响叫穷人知道,他只希望祖先发明的火药少做鞭炮,把用不了的火药让出来,给穷人炸开锁住金子的石门。当然啦,活着的人用一连串炸响的鞭炮,把死人的魂灵叫醒,告诉他活人的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许启民也愿意。马桂花在金崮林家的墓地里点燃鞭炮,不光要把上访的结果告诉死去的男人,她还要把男人叫起来,跟她一块儿走,一起迁到金崮许家去。她的户口落在金崮许家活人的户口簿上,男人的户口,也要落在金崮许家死人的户口册子上,不是按照生前的身份排列,而是按照活着时两个人的关系定位,夫妻在两个世界,都同住一所房子。马桂花用崭新的骨灰盒,装了丈夫即将消泯的骨灰,不再流泪,她的眼泪在漫长的上访岁月里,做了黑夜的灯油,已经在走出堆满艺术布景的文化馆厢房的那一刻,烧干了最后一滴。痛哭失声的是她的儿子。上访生涯一开始,她就把儿子送到了遥远的亲戚家里。儿子在亲戚家里长大,仍然记得安葬爸爸的那一天,他曾经哭得眼睛滴血。马桂花担心长大的儿子痛哭不止,捧不住父亲的骨灰盒,她亲自捧着,不流泪的脸像金崮林家山上的石头一样硬。她让儿子一边哭,一边撒下大片大片的纸钱,不像送给亡人,倒像丢下钱来买路。事实上金崮林家真的有人要拦她。活人的户口固然已经注在一个小卡片上,装进了她的衣兜,死人的户口却埋在地里,经过三老会讨论,已经列出了新的册子,要挖走,需要先打开地狱的大门才行。马桂花在丈夫墓前刚刚点燃了鞭炮,治安员就向安得林报告了。安得林站在办公室的大玻璃窗口,遥望南边的天空,说:
“她是天上的人,叫她上天堂去吧。”
治安员认真地看看安得林的脸,就要执行,安得林又说:“不用管她。”
马桂花在金崮林家村口点燃冥资,烧出最后一堆与天堂对话的纸灰,走出要用金子做便盆的富村子,永不回头,走进贫穷至极的金崮许家,把丈夫的骨灰安放进金崮许家墓地。许启民从炕上爬起来,用病弱的双手,接过马桂花和儿子的户口卡片,交给会计注册。马桂花拿出红布包的一个包裹,放到许启民的枕头旁边,包裹差不多像许启民的枕头一样高。许启民不肯接受如此新鲜的枕头。马桂花把包裹解开,那是金崮林家给她的全部赔偿金,县委书记于明要求安得林顾全大局,安得林拿出了大局需要马桂花也能接受的数目。马桂花叫许启民拿着去治病,就去她上访最终奏效的那个地方。京都的医生,像北京的信访办公室一样,也许并不亲手动刀,给乡下的病人割瘤子,可是他们开一个药方,就能管用。许启民说,他的病不是身上长了没有用的东西,需要割掉,而是一扇门,常常关住打不开。马桂花问,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大锁锁住了,许启民略微一顿,说出锁的名字:
“穷。”
许启民好像没有病一样,在炕头上坐直了,面对越来越多的乡亲,他不掩饰自己的愤慨和不平。大家来看从富村子迁来的马桂花,倒听到了穷人的首领关于贫穷的一场演说。许启民从许姓先人拾草的那个早晨说起。他说,金库的大门并不光朝着富人打开,它也有给穷人打开的时辰,问题是,穷人的爹娘需要儿子赶快拾回草来,把炕烧热,要不就会冻死,而富人却穿着大皮袄,守在大门口。等穷人的儿子给爹娘把炕烧热了,赶回去,金子已经被富人抢光了。最古最老的时候,人用贝壳当金子,后来又用黄铜当金子,并不是吃光了肉,剩下的蛤蜊皮有什么用处,也不是黄铜的颜色能在黑夜里照明当灯用,而是人愿意用贝壳做成项链挂到脖子上,用黄铜磨成镜子照模样。人只要戴上贝壳做的项链,他就整天坐在铜镜子跟前看自己了。他每天吃饱了饭,只看见镜子里的他自己,他就看不见下海捞蛤蜊的穷人了,这就是富人不可怜穷人的道理。等到金子出现了,并且越来越多,富人用金子打成项链,拴小狗的脖子,小狗像人的一只脚大,它也敢咬穷人的腿。金子越挖越多,狗越养越小。最早的时候富人养大狗,现在的富人养小狗,越富养的狗越小。不管大狗还是小狗,见了穷人都咬腿,见了富人都摇尾巴,原因不是别的,狗就是为了等到它长不大的时候,挣一条金子项链拴脖子。穷人当然也不讨厌金子,他需要金子,不是要用金子镶两颗金牙,咧嘴一笑晃人家的眼睛,他是要用金子打一个饭碗,永远不缺饭吃,他还要用金子架一条电线,让屋子里的电灯到了黑夜能够点亮,不至于因为交不上集资,被人掐断电线,屋子里黑乎乎的。穷人要想得到金子,困难比富人更大,他需要先有金子,打一把钥匙打开金库的大门。许启民说到这里停下来,好像在思索下面的话应该怎么说。马桂花问他,穷人变成了富人,也养狗咬人怎么办?许启民说,等到天下穷人都变成富人,狗想咬人,就没有人让它咬啦。马桂花说,狗不咬人了,人会长出狗牙来咬人,许启民毫不含糊地说:
“那就给他把狗牙敲掉!”
马桂花长吁一口气,说:“我放心了。”
她把小枕头一样的包裹从许启民枕头旁边拿起来,郑重地交到许启民手上,说:“用它打一把钥匙开门吧。”
许启民接过包裹,不再推辞,决定用马桂花丈夫的命钱做资金,继续开采金矿。大家害愁矿脉被金崮林家夺去,矿井被封掉,不知道新的矿址应该选在哪里。许启民在炕上站起来,用一只脚跟跺两下他刚才躺着时直通心脏的地方,说,掀开炕面,就从这里打下去。大家不怀疑,穷人的首领立足的地方就有金子,黄金宝地三河县,黄金神话埋在好多人想不到的地方。勤勉的农妇在灶里烧火做饭,只看见火光闪耀,异常明亮,却不知道她是在金灶台上做饭吃,能让锅里永远有米煮饭的金子,正在看不见的地底深处闪光,就看她能不能舍得把眼前的锅灶掀掉。大家为扒了炕开矿以后许启民没有住处害愁,许启民颇为悲壮地说:
“哪里黄土不埋人?”
他却并不悲观,反而十分自信地说:“我倒要看看,安得林能不能把我的炕画到他的矿图上!”
玉观音转型
安得林暂时顾不得许启民了,他自己家的炕上正在被人开矿,尽管是他遗弃的老矿井,也在他的矿图上做了标记,揣在他一个人的怀里。像金崮顶底下的老矿井,久不开采,积满了污旧的老水,新的风钻手突突掘进,会把老井搅活,安得林也不肯让出去。他宁愿老矿井的死水沤烂石头壁塌下去,奔驰的小汽车跟着掉进去,他也不让乱石头充填老矿井,保障安全。幸亏孙玉娇提醒他,他才想起,老矿井也有残存的金子诱人,安徽过来的个体矿主衣为全就专门找险矿,险矿往往都在老矿井里。刁金凤扔掉一箱大号皮鞋不穿,只穿男人穿的布鞋,不系带来来去去,安得林并没有想到,老婆是为了方便的时候,三两下就能蹬掉,他只以为,老婆是记恨他把脚大的秘密告诉了别的女人,一箱皮鞋又是孙玉娇派人送去的,她自然不肯穿。刁金凤大度,允许他日遍天下女人,只不准干外国女人,他访日归来,就不把带回来的玉观音给老婆看,只经常放到孙玉娇的肚子上。刁金凤不知道,他带回来的玉观音头发梳成了日本女人的样子,领口也开得像日本女人一样低,能看见锁骨窝盛住一盅水,自然就不会担心,让全村人都染上脏病,他可没有想到,老矿井的脏水会自己往外流。孙玉娇一提醒,他才看出来了,老婆穿着男人的布鞋,在自己家小楼上走来走去的样子,跟过去大不一样了,大大咧咧的邋遢劲还有,一种新鲜的味道却是过去没有的,显然是新的风钻手打出了一股活水,沿着石缝往外流。新的风钻手诡秘极了,安得林有几天曾经怀疑派错了人,洗脑之后的郭才也许斗不过对手的心智。他正准备换人,郭才就被抓走了。他换了一个年轻机警的治安员代替郭才。治安员很快发现了秘密。
其实自从安得林带着玉观音访日归来,郭立志就想离开刁金凤的大炕,不再上去。不管刁金凤什么时候打电话,他都可以想一个理由拒绝她,比如他手头正有思想要做啦,比如他这时候正在腰疼啦。他说前一个理由的时候,可以把厚厚的大书拍响,说后一个理由的时候,就用拳头轻轻捶腰,捶打两种物体的声音都能通过话筒传过去。对方却不给他时间,容他想出更多的理由,他想出的理由,就是有他手上厚厚的大书条款那么多,对方也只用一句话,就把他问倒了:
“你又想叫哪个女人给你拔胡子?”
郭立志想不出,还有哪个女人会像刁金凤一样出手敏捷,果决有力。因为安得林找了一个有淡淡小胡子的女人,刁金凤刻意找一个不长胡子的男人,郭立志的胡子还没有被自己拔光,刁金凤亲手实施,实现她针锋相对的愿望。刁金凤拔胡子时刻不定,没有规律,全看她床上的心情如何,高兴和烦躁都会实行。她把男人穿的鞋当成拖鞋穿,连提上蹬下的麻烦都省去了,大鞋后部的帮子,像小猪的耳朵长在脚后跟两边,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大脚拖出不同寻常的凶猛之声。郭立志却不能像刁金凤那样,始终保持健旺的精神,他做豆腐出身,惯于掺水,当了副总以后,拿一本厚厚的大书做武器,大书的封皮是硬硬的壳子,里面的纸页却极容易撕碎。繁冗的条款,能把渴望嫁进富村的姑娘挡在金崮林家大门之外,要拿来抵挡刁金凤,却不管用,刁金凤口吐唾液,就会把一本大书化成纸浆,像豆腐脑一样,叫郭立志捧不起来,压不成书本一样的硬豆腐。郭立志连连吃败仗,他要想不打可不行。他有时候会垂头丧气,流露一种厌战情绪,刁金凤就给他拔一根胡子提神。他是没有目的地的上船乘客,上了船,还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的脚踏上了船板。最糟糕的是,船到了江心,他才发现船是破的,既回不到驶出来的港口,也到不了安全的彼岸,因为他自己并不知道,驶到哪里才可以下船。他是不情愿的面首,不合格的嫖客,等到他的胡子被滥施淫威的婊子拔光,再没有拔毛的痛楚给他提神,他就彻底解放了。可惜他没有等到那一天,另一种解脱提前到来了。他刚刚被刁金凤拔掉了一根胡子,打起精神,开始拼死搏击,一半身子忽然一凉,像被一座冰山罩住了,扭头一看,原来是老总安得林站在旁边。安得林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居然不知道,老总家的小楼比两委所有的成员都多了一层,离天更近。
安得林比刁金凤逮到他和孙玉娇的时候更从容,更大度。他不像刁金凤一样,给作奸犯科的男女讲一个祖上的故事吓唬人。刁金凤的母亲会在睡觉的男人胸口上压砖,那是因为,穿了小红鞋的女人捉到的男女不会唱戏,他的父亲穿了小旦的衣服,描眉画黛走下楼来,踩着一面小锣“台台”的声音,走的就是文戏的路子。他也不像刁金凤那样,当场宣布一些禁令,把外国女人划到天下女人的圈子外头,能不能让金崮林家全村人染上脏病,真的不在于干不干外国女人,他把日本国的玉观音时常放在孙玉娇的肚子上,孙玉娇仍然干干净净的。其实外国女人比中国女人更注意卫生,在日本国穿了半个月皮鞋不用擦,一下飞机,踏上中国的土地才脏起来。外国的现代科技发达,娼妓业同样用高科技做强大的生产力,他们的妓女定期检查,公开防治脏病,才不像中国的性病诊所,大都开在小旅馆阴暗的房间里,把广告羞答答地贴在电线杆上呢。安得林根本不对刁金凤说话,他等郭立志把衣服穿好,只冷静地叫他说:
“立志,咱们走吧。”
郭立志跟在安得林的身后走下楼梯。他慢慢移动,轻轻下楼,两条腿颤颤抖抖地夹紧,能夹住一个铜钱。他学小旦上楼的步子下楼,走上村子的街道,也是这种走法。他跟着安得林从一条胡同穿过去,走到比较宽的胡同口上,没有想起安得林就是在这里,看中了他做豆腐掺水多的手艺,让他改行当了副总做思想。他在拐过一个墙角的地方抬抬头,没有看见村子南面大旗山上由他分管的动物园里,短尾巴猴子不用大老董鞭子护驾,正爬在母猴的身上,恣意弄欢。离总部大楼越近,他走得越慢,安得林时常停下来等等他。看见了大楼前帆布搭起的棚子,他不知道里面在叮叮当当地做什么。他跟着安得林上楼,看不出安得林上楼跟小旦上楼不同,他自己却把两条腿夹紧,跟他打小锣的父亲走法不一样。安得林一伸手,把门打开了,他才想到应该由他来开门。可是他做什么都来不及了,连关门也是由安得林一手做成的。安得林坐到大老板台后面,半天不说话,郭立志猜到老总在想处置的办法。天气闷热,安得林拿起黑色遥控器,像拿起一张扑克牌,他却不摔到郭立志脸上,朝着墙上的空调机瞄准了一按,郭立志身上立刻就像浇了凉水一样抖起来。安得林仍然不说话,想处置的办法。郭立志浑身凉飕飕的,已经想好了,可是他不敢说出来,不是怕处置重了自己受不了,是怕处置轻了安得林不满意,他所掌握的厚厚的大书中,没有相应的条款,老总的老婆被人奸污的处置办法,要由他这里开始写进去,他不知道安得林希望处置到什么程度,才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