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总家小楼的周围筑起带电的铁丝网。他还是等待老总自己说出来。没想到停了半天,安得林却叫他自己说说怎么办。郭立志看不清安得林仰在皮椅靠背上的脸,看不见脸,他就更不知道他想出的处置办法老总能否满意了。安得林两眼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催促他:
“说吧。”
郭立志不敢说。
安得林脸朝上鼓励他:“说吧,没关系。”
郭立志看着安得林的下巴,张张嘴。
安得林感觉到了,他轻轻地动一下脖子点点头。
郭立志大着胆子说出来:“你给我洗屌吧!”
安得林把头在椅子的皮靠背上摆好,摇一摇。郭立志立刻发现,他犯了头痛医头的错误,他根据以往给郭才洗脑给林家明洗嘴的经验,以为毛病出在哪里,就应该洗哪里,他却忘记了,他跟那两个人的身份不一样。安得林严肃地指出,他是副总,要采取组织措施处理。郭立志身上立刻不那么冷了,多年的思想生涯告诉他,组织处理,不是一把刀子把人的手剁去,而是一阵风刮掉人的帽子。安得林果然要把他的帽子刮掉。不过,老总提出了两个方案,供他选择,第一个方案是,撤掉副总下矿井。郭立志不表态,等待第二个方案发布出来。捉奸成功以来,安得林第一次失去耐心,发火了,他实在看不上郭立志胡子稀稀朗朗的只剩下几根毛的嘴巴,他大声地呵斥说:
“第二个方案还用说吗?”
郭立志不说话,呆呆地看着他。
安得林一根指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朝郭立志鼻子下面一指说:“一刀子给你割去!”
郭立志浑身一抖,不再迟疑,选择了下矿井。他身上发冷,却不赶快离开安得林的办公室,到暖和的地方去,站在那里不动。
安得林瞪起眼来说:“滚吧!”
郭立志嗫嚅地说:“我把……思想……交给谁?”
安得林抓起电话,什么话也没有说。好像一直等在办公室的大门外边似的,安得林的电话刚刚扣出“咔嗒”一声响,大门无声地推开了,孙玉娇穿着裙子走进来。安得林吩咐郭立志:
“你跟她交接。”
全民公决
办公室主任孙玉娇兼任副总,主持的第一项重大典礼,就是总部大楼前的雕像揭幕。她精力充沛,一身二任,仍然顾得蘸了膏油,亲手为安得林梳黑头发。她从郭立志手上接过厚厚的大书,她却用不着翻着书本做思想。只有做豆腐出身的副总,多掺水掺惯了,才需要照着书本,靠两只手抓不住的文字做思想,把思想做得像掺水多的豆腐一样,看起来很大,两只手一握就没有了。孙玉娇两手握住的思想绝不软。她冲破郭立志用厚厚的大书设下的关口,走进金崮林家,依仗的就是女人才能掌握的硬武器。数不清的条文没有装在她的脑子里,她的脑子里却有条文种子,能够随时生出来,满足各种情况下的紧急需要。郭立志任职期间,遗留下悬而未决的问题,她一上任就有了解决办法。三老会成员林家明,家里新型厕所的便盆被打碎了,扔石头的孩子始终没有查出来,孙玉娇让小学校的老师,幼儿园的老师,在一个时期里都给学生上一门体育课,就是到操场上扔石头,等他们都扔腻了,剩下最后一个还有兴趣扔石头的孩子,就是扔石头打碎林家明便盆的那一个。治安主任郭才破案无方,可是他能叫安徽矿工李起的腰想不起舒服的事情,孙玉娇把肚子上的玉观音拿开,放到安得林更喜欢的地方坐着,建议安得林,把郭才弄回来仍然当治安主任,正好跟她的思想配成文武之道。安得林采纳了。他坐着白色的轿车跑出村子两回,司机把车皮上的中国尘土第二次擦干净,安得林皮鞋上的灰尘还没有擦掉,郭才就回来了,穿上治安员的黑制服,正好赶上雕像的揭幕典礼。
典礼被孙玉娇过人的才华催动,天不亮就奏响了序曲。村子上空的大喇叭突然响起了村歌,大家从梦中惊醒,知道安得林的生日又到了,却不明白为什么村歌要比往年响得早。安得林与贪官绝不一样的,生日礼品两天前已经发下了,比往年提前了一天。好像是安得林要在同一天里过两个生日似的,数量也是双份。村子的街道,在不寻常的太阳升起之前,已经打扫干净。村歌响过两遍以后,金崮林家自己的军乐队又把迎宾乐曲奏响了。他们把金子一样的管子搁在嘴上,推进去拉出来,闪闪发光,复杂的缨穗盘垂在胸前的衣服上,一片金黄。小学校学生,幼儿园孩子,穿上了整齐的过年衣服,每人的手里都拿了彩色气球。他们有了欢迎安得林访日归来的经验,早晨不多喝水,他们还没有等到憋出尿来,市里和县里的领导就坐着车来了。市领导秋天上大旗山看动物园的猴子,被棘子倒钩剐住了“干部大袄”,现在他上身短打,下身穿了裤腿飘不起来的裤子。县委书记于明穿圆领汗衫,更像一个大学生了,就差胸膛上没有印字,没有戴后边一根带儿能放大缩小的帽子。倒是县长温廷礼服装整齐,像扑克牌上的老K一样系了扣子,严整不苟。市领导不再问安得林“你那棚子里雕的是个啥”了,棚子已经拆除,巨大的雕像蒙了红布,一会儿就要由他亲手揭开。没有人看见两个雕工在哪里,整整一年的雕刻中,只有孙玉娇一个人看见过他们的头发长到了多么长,他们是不是被孙玉娇亲手打发走了,大家不知道。曾经建议用金子做便盆的三老会成员说,有一些工匠给皇帝修陵墓,修完以后,就埋在里面。林家明即刻反驳他,说工匠连两委成员都不是,不能跟皇帝埋到一个墓里。对方正要说,孙子当了三老会成员,倒跟爷爷埋到一块啦,军乐更加震耳欲聋地响起来,铜鼓和铜钹砸得老迈的心脏往外跳,他就是说话的声音再大也没有用。就在他生气的时候,蒙在巨型雕像身上的红布揭开了,军乐队更加拼命地吹打,总部大楼底下好像发生了大地震,无数彩色气球一齐飞起来,好像逃命的灵魂离开了躯壳,自己飞往天堂去。彩色气球载着军乐越飞越远,渐渐地看不见了,好像死沉沉的大海上掠过了听不见的一阵微风,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雕像,在自己的心头“啊”了一声。连幼儿园的孩子都认出来了,眼前的石头人穿了皇帝的衣服,模样就是照着安得林的脸刻下来的,个头倒比真人高得多,脚底下的石座上刻了四个大字:
唐王征东
短暂的寂静好像过了一千三百年,时间在人的心上流得很慢,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时间用什么武器能打破。市领导第一个鼓起掌来,他刚刚拍出了啪啪两声响,就按动了一台鼓掌的机器,骤然而起的掌声好像要把石头雕的皇帝抬起来,军乐队再一次把军乐奏响,好像地球上的人一齐拼命跺脚。市领导不鼓掌了,带头钻进轿车,取消了留下来吃饭吃完饭再上山看猴子的打算,县委书记于明以下,各级领导也同时钻进轿车,有一个人大喊“请领导们停一停”,他们没有听见,一个接一个地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