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好大的风,天棚斜掉下的一片纸呼地一声被掀了下来,灯绳晃来晃去,墙上的黑影摇上摇下的如同着了魔。吴傲猛地想起了藏在天棚上的墨宝。他瞪大眼睛看了看天棚,心唰地凉到了脚底。没有了,没有了,早就没有了!他想起了那天胡高带一群人搜走了这批珍宝。完了,一切都完了!灯光球场上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面前,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头发竖了起来。肯定是裘文革这狗小子泻的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他大厚的嘴唇像个忠厚样,没想到是个是非精!这个世上没有人了。什么忠厚仁义,什么琴棋书画,统统地见鬼去吧!我再相信一个人,我再还握一握画笔,就是驴养的。吴傲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根,就势翻了个滚,抓起床头上的铝饭盒猛地摔了出去。
“哈哈哈!”一声大笑,彭子康从天棚上一跃而下,落在了床上,手中扯了一根红丝绳,冲着他笑的脸上开了花:“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就能抛烦恼,烦恼多了活受罪,解脱胜过金元宝。”说完放下红丝绳转身就走。
“彭弟,慢走!”
“吴兄,拴上红绳子,快快抛烦恼!”
“彭弟,彭弟!”
吴傲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彭子康,莫非人真有灵魂。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可以解脱,死了可以重生。“吴兄,吴兄,快快抛烦恼!”窗外又传来了彭子康喊声。
“彭弟,彭弟,等等我啊!”吴傲慌忙下床,穿上狗皮大衣,一把扯开门消失在大风雪里。
黎明时分,隔壁的尚山风起夜,见吴傲宿舍的门大开着,吃了一惊,忙立在门框旁向里喊话,不见回音。他摸索着进去拉开灯,一看,惊的他吐了吐舌头。床上的薄棉被团成了一个团,大雪从门外扑了进来,靠近门口的地面和床头上铺满了白雪。屋子里冷冰冰的,他忙掀了掀罩住床底的床单,见吴傲常穿的那双解放鞋还静静地放在那里,旁边是一堆老鼠刚刚倒出来的新土,压住了另一双破旧的布鞋。尚山风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昏睡了四五天的老吴到那里去了呢?去厕所?不可能,鞋子还在。莫非,莫非是?他一见彭子康的卷铺盖,不敢想下去了,吓得拿腿就跑!被门槛一拌,重重地摔到了雪上。也顾不得小便,慌忙中猛地撞开了自己的宿舍。同室的刘夫夫惊得一骨禄爬了起来:“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不好了,吴傲不见了!”
“不可能的,他这个人心宽,不会出事的。”
“不信你去看看。”
刘夫夫披上棉衣出去看了看现场后回来说:“看样子是走了多时,我看凶多吉少,咱俩先到附近找找看。”
“不行,咱都是反革命,有事说不清楚,我看还是先报告学校为好。”尚山风镇静了下来。
“好,就这么办!”二人踏着厚厚的雪去敲开了宋齐兵的门。
裘文革兴奋地好几天都睡不好觉,昨晚上一直做着又娶媳妇又过年的美梦。他正闭目回味着梦境时,紧急集合的哨声响了。忙拉开灯,喊起了“八大金刚”。众人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奔到了操场。宋齐兵表情严肃,详细布置了寻找吴傲的任务,众人立即分头行动。
太阳跃上东墙头时,众人纷纷回来汇报情况:
“校园里没有。”
“农场里没有。”“机井里也没有”
“秦河滩上没有。”“道北沟里也没有。”
宋齐兵听了问:“大门口值班的牛老头来了没有?”
人群闪出一位微微挺腹、头发斑白的老者,向前跨了两步说:“昨晚按时关大门,没见吴傲出去,晚上也没开门!”
宋齐兵听了后心里嘀咕,这老吴难道是飞走了的。
“报告宋书记,我们发现了情况!”关键时刻裘文革那一组回来了。
“什么情况,快说!”宋齐兵急切的问。
“我们负责搜查猪圈,发现死了一头猪,肯定是这老家伙,毒死了猪逃跑了。看来他是阶级敌人心不死,破坏率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裘文革越说越有劲。
立在一旁的校医任三成插话说:“那头猪这几天就不肯吃食,已经打了好几针,是病死的。”心里的话不便说出口:一共两头猪,死了一头就说一头,怎么能说是百分之五十。不知道的听了还认为是死了五十头呢?
“就是病死的,也说明反革命分子有意破坏,让其死亡百分之五十”宋齐兵表了态
“嗨,又是百分之五十,真是笑话”校医心里又嘟哝了一句。
“同志们,这吴傲不管是不是畏罪潜逃,我们都需要把他捉回来。下面扩大二十里的搜索范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宋齐兵又下了命令。
裘文革凑到宋齐兵面前说:“有可能是让美蒋特务带走了。”
“很有可能,再找不到就报公安局!”宋齐兵望着操场上的白雪,下巴向前倾了一倾,口角一闭,面呈铁色。
吴傲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出走的。他一跨出宿舍门口,便见到一条平坦光明的小路笔直地伸向远方,四周一片漆黑,离他十几步有一盏小红灯吸引着他脚下生风。走啊,走,走得他头上渗出了汗珠。他一点也不觉疲倦,觉着有一种力始终牵引着他,他从来没觉得双腿是如此的轻松,心情是如此的愉快,他从来没走过这么平坦的路,光滑平整的如同玻璃板,脚踩在上面是那么舒服,他只知道向前走,不知走向哪,也不想走向哪里。那盏小红灯一闪一闪始终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啊走,他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只觉得汗水湿透了衣背。他口里喷着热气,正走在兴头上。忽听着公鸡一声鸣叫,小红灯立即消失了,他停住脚步一看,哪里还有光明小路。眼前是一个大场院。忽觉得脚下无力,瘫软在了雪地上,迷糊了一会儿,觉得后背凉得刺骨,脚趾冻得钻心,忙爬进一个大麦穰垛里,眨眼便鼾声如雷。
村里的人起地早。李嫂推开屋门,忙拾起扫帚扫起雪来,农村大嫂干活麻利,一会儿工夫便从屋门扫到场院,他围着草垛扫了一圈,然后放下扫帚,弯下腰抱草,手往草里一抄,吓地“噢吆”一声,蹦了起来,也顾不得拿扫帚,慌慌张张的跑回家去喊丈夫。正在洗刷的李勤连忙从门后抄起一把铁锨,飞快地奔了出去,李妻放开拴在树上的狼狗,顺手提了个二齿钩,随后追了上来。夫妻二人冲到草垛旁,拉开了阵势,狼狗“旺”地扑了上去。一口咬住吴傲的狗皮衣角。
冻得抱成一团的吴傲被扯醒,想喊喊不出口,想起又起不来,急得眼白翻了两翻。李勤一见这双眼白觉得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来,便一手持锨,一手拨开吴傲腮上的碎草,仔细一瞧,心里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不是吴老师吗?”忙狠狠的一锨把狼狗拍走了。蹲下扶着吴傲的头,关切地问:
“老师,吴老师,您怎么在这儿?”
吴傲摆了摆手说不出话,李嫂站在一旁愣了,原来她认为是一名在逃犯,怎么成他老师了。仔细打量了一下吴傲,心里又觉得好笑,只见他翻穿着的皮衣粘满了碎草,赤着一双发红的脚,样子很像威虎山上的土匪。夫妻二人连搀带扶,把吴傲拖回了家。
吴傲躺在炕头上,趁热吃了一碗荷包蛋,心里舒服多了。他嗓音有些沙哑地问:“李勤,我怎么到你家了?”
李勤坐在炕沿上看着自己的老师,心里不是滋味。
“前些日子听说了老师的一些情况,心里一直不好受,俺这些当学生的最了解老师。今早晨我还以为您是在逃的流窜犯,做的太莽撞,请老师原谅。我毕业都快二十年了,您还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老师您的记性真好。”
“你是当年班里的体育委员,打得一手好篮球,还有那两位,陆海空三军嘛。”吴傲眼里闪着光说着过去的事。
“我说老师记性好嘛,当年的三军现在也都是快四十的人了。楚里在县文教科工作,身子发胖了,再也跑不动了,江余去年调到了县广播站,去播汉水约莫站的天气预报工作。”
“当时,是谁给你们总结出‘陆海空’的雅号?”
“是谁,就是后来嫁给江余的小白纪,她看我们三位都是活跃分子,就想找个恰当的名称。我的勤是谐音禽,江余是鱼,有空中之物又有水中之物,就差陆地的了,一想那楚里谐音‘畜类’畜类不就是地面上的动物吗?所以我们三人就有了‘陆海空三军司令’的绰号了。”
正进来送水的李嫂听完“噗嗤”一声笑了“我跟了你十几年,你怎么一次也没和我说。”
吴傲也笑了:“这可能是军事机密吧。”
“吴老师,您怎么睡在草垛里?”李嫂说着为吴傲倒上了茶。
“昨天晚上,我顺着一条光明小路只顾向前走,也不知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方。”吴傲摸了摸头说。
“哎呀,真是够苦的,汉平城离俺村六十多里路,中间隔了三条大河,还有两个埠顶,下了这么大的雪,真是神了。”
李嫂说到这里不好向下说了,她过去听说过皮子领人的事,难道是真的?
李勤给吴傲卷了一只烟说:“老师来是咱师生的缘分,就请老师多住几天。”
吴傲吸了一口烟,呛的咳了两声,说:“我是带罪的人,住下怕连累你,休息一会儿,我便回去。”
“老师尽管放心住下,我这就去小学请请假,顺便给师范领导去个电话,中午咱师生喝点酒,叙叙咱的师生情。”
李勤说完吩咐了一下妻子便出了门。
吴傲躺在热炕上美美地睡了一上午。醒来时已是中午时分。李嫂端上了香喷喷的四盘菜,师生二人盘腿坐在炕上对饮起来。屋檐上滴哒滴哒滴着雪水,瓦尖上挂着长长的冰凌。屋内传出了亲切的谈话声。
“李勤啊,我十几年了一直滴酒不沾,怕酒后失言,这些年一直夹着尾巴做人,没想到越谨慎,越反动,唉,今日就破了例,喝上三杯,不然就辜负了你夫妻二人的心意了。”
“老师别客气,只管吃好喝好,我也干了这么多年工作了,认得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老师是好人,当学生的最了解。”
“别说学生了,这些年揭发我的都是学生!”
“那是什么东西,这几年的学生都变了性,连爹娘都不认了。”
“是啊,过去的学生知道尊重人。”
“吴老师,我永远也忘不了您的培养。那一年的一件事,您可能忘记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什么事这么难忘?”
“那一年寒假,您来通知我回去参加地区的运动会,回去时没有车了,您和学生一步一步走了六十多里赶回了学校。我很受感动,至今难忘。”
“我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这些小事,不足挂齿。”
“老师是恩师,我常想,有机会报答老师,起码为老师代步六十里,不,是六千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嘛!”
“你还是学生时的脾气——重感情。”
“老师送给我的条幅还保存着那,那些年我一直照着去做。”
“是‘澹泊明志,宁静致远’吧!”
“对,还有一幅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我取出来让您看看。”
“人贵有志,人贵有志,我要活下去,让人们看看我吴傲到底是何许人也!”
“好,好,老师说的对,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师要多多保重,来,老师我敬您一杯!”
“咣当”一声两人干了一杯。
“呜呜呜”警笛声由远而近,吓得“付粪桶”瘫软在了地上。文化馆一位美工被抓进了公安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汉平古城。
“才举办了个黑画展,又抓进一个流氓犯,这些搞艺术的天生都是一路货色!”
“听说抓进去的是那个造反副司令,早就该抓了,他上大学时就偷过人家的车子。”
“不就是那个外号叫”付粪桶“的,听说他去北京看画展偷了一个钱包被当场抓获,还是文化局派人去领回的呢!”
“他在上海也有这么一回,天生的三只手,狗改不了吃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该抓,该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