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一大早，校领导班子成员已陆续到齐。楚里书记紧锁双眉，一晃一晃地从门外晃了进来，照例泡上一杯清茶，轻轻吹了吹飘在水皮上的茶叶片，细细品了一口说：“现在开始开会，还是老惯例，各个口先汇报一下这一周的工作和下一周的计划，本着一是一议的原则进行研究。”
教务处车主任先发言：“我们及时组织全处工作人员学习了迟副校长‘四个小学’的理论，回顾总结了往年的一些作法，当务之急是建立几个实习基地。要建基地就得往下跑，就得需要一部车。”
楚里对教务口汇报工作一向不感兴趣，可听到这里时忽然眼睛一亮，当即表态：“哎！这个建议很好，肖校长，你看呢？”
肖校长个不高可精力充沛，开会时总是注意每个人的表情，细细品味着每个人的发言内容，楚里一提他也来了精神。
“我们确需一部车，根据大纲要求，中师生的见实习是教育教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过去新生入学第一年要到小学见习，毕业前要下乡实习。带队教师一人负责几个乡镇的指导，骑自行车太远，坐公共汽车又不方便，影响了实习质量，为此，我赞同购车的建议。”
“我也赞同，车主任已和我通过气，咱要坚持‘四个小学’，就必须先建立几个实习基地。”迟彪推了推高度眼镜框。
“其他同志还有没有不同意见？”众人摇头。“好，全体通过！肖校长具体负责安排文书起草审批报告，重点突出实习的字眼，写好后我负责递交县长。”
肖任点了点头说：“我再写个提案提交县人大常委会。”
楚里点头同意。
总务主任方德鸣掐灭了烟头，一脸的“地瓜花”在烟雾中时隐时现，声音粗的像男人：“这一周，后勤人员重点排查水电情况，发现不少电表已经形同虚设，偷电偷水现象严重，为此，建议先更新电表，后改造线路。”
“电炉子的事查清了没有？”
“查清了，是裘文革拿到办公室的，那天，小白鸽叫喊着脚冷，大黑张和细高登插在桌子底下，两人一边下棋一边烤脚。真是拉屎拔豆楂两不耽误。”
“周日例会时肖校长再强调一下，不准在公共场所下棋打扑克听录音烤电炉子吃瓜子，再有违犯的严肃处理！裘文革拿电炉子是为了业务，大黑张和细高登不可原谅，听说那个细高登还专给人起外号。”
迟彪一点头：“是是是！最近他又起了好几个外号，给咱三位校级领导的名字后各加了一个狗字，叫我迟彪狗。”
“你具体找他谈谈，先看看他的态度。”
“地瓜花”为楚里倒了杯水说：“裘文革去省城说他二哥能帮着贷款，不知情况如何？我和江东京研究过，燃眉之急是资金问题，资金不到位，难以投产。”
楚里又喝了一口茶，细细地品了一口说：“这次裘文革省城一行，收获很大。他二哥答应的贷款之事只是个时间问题。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咱可先发动群众筹集点资金，详细事宜另开会具体研究，让江东京同志参加。咱校里有人才，裘文革就是个人才，这次他在省城得到了书画大师魏老的高度评价并赐他改名为‘裘三石’，介绍进京办画展。他的一幅兰竹在省文物店装裱失盗，同时被窃的还有齐白石王雪涛的两幅，人家陪了他三万元呢！”
团委学生会正准备汇报工作，忽然女文书一步闯了进来说：“刚接到县委办公室电话通知，分管教育的昌书记来检查工作，车子已开出了大门。”
楚里忙率众人迎了出去。
汉平县自实行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业固本，工业兴市，城乡建设，日新月异，一跃成为全国经济百强县。经济的飞速发展也带来了严重的环境污染。秦水河变成了污水河，小明湖变成了死水湾，蚊蝇成群，臭气熏天。县委县政府及时作出了秦河污水处理和开挖小明湖的决定，动员上万名民工大干了数月，在秦水河上新建了三个橡皮闸，河旁修了排污暗沟，堤岸上栽满了垂杨柳。清明时节，桃红柳绿，春燕飞舞，又恢复了昔日汉平八景之一“秦河烟柳”的景色。相比之下，小明湖却少了往日“曲径通幽”的意境，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宽约二十米横跨东西的白石大桥，岸边砌着整齐的石堤，合抱粗的杨柳已“退居二线”，换栽的小垂柳还未舒展开新姿。湖水的源头早已干涸，只好依靠潜水泵取地下水补充水源。水面上飘着一层层“现代文明”，不时冒出串串水泡。偶尔浮上一条人工放养的红色金鱼，无力地摆来摆去。新植的荷花稀稀拉拉探出水面，叶角仿佛生着铁锈，抱得紧紧的舒展不开。湖心半岛上新建一栋四层飞檐粉墙的南方祠堂式小楼，影子倒映在水中，占去了大半个水面，老汉平城的人都感觉这小明湖变小了。
裘文革走上桥头又看了一眼老县长的“明湖桥”题字，撇了撇嘴骂了一句：“这样的臭字还到处题，怪不得裘八爷早就说他是蟹子爬踏体，真是厚颜无耻！”
“裘老师，你看什么？这样的字不俗了你的眼！”
裘文革一回头，见赵老局和喜儿走了过来。
“赵老局喜哥，几年不见了，还不见老。”
“老？咱更精神了，这世上最实在的就是身体！你看看那些下流胚不都一个个光腚死在炕上不得善终吗？”
赵老局这几年戒了酒，常常和喜儿品茶谈诗练字打太极，日子过的很充实。
“现在有些领导，能拿毛笔写个字，就让下面捧得忘乎所以，到处写，到处题。写个审判厅殡仪舘什么的还行，题在建筑物上可就有点污染环境，真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这帮土鳖，没有一点审美观，你看这‘奇妙奇妙真奇妙，死水湾子建大桥’，真他――”
赵老局准备继续发挥，忽见前面走来“付粪桶”忙刹住了车，狠狠地斜了他一眼，拉着喜儿大摇大摆地走下桥去。
这“付粪桶”经历了一次次运动，又到了知天命之年，人老成了许多。头顶的头发只剩了后面小半圈，天天顶着一个学者头忙工作，人们渐渐接受了他，如同那发过来的臭豆腐，逐渐地散发出幽香。
“付粪桶”附到裘文革的耳边小声说：“快进去看看，喜儿两个上大学的学生正在办画展，年龄虽小，画的很扎实，明年毕业可能分配到你师范工作。”
“分在文化馆留在你身边多好，到师范干什么？”
二人又耳语了一番，然后会意地“哧哧”笑着步入文化馆小展厅。
“夏馆长，您好！”
夏远班是文化界的知名人士。王卫青退居二线后，余步高接任文化局长，早已升任副局长的脸白白乔也一气之下，天天喝得脸腊黄。忽然时来运转，县委决定成立县文联，任命他为主席，和县委书记的大公子副主席共同主持工作，隶属县委宣传部领导，和余步高平级都是正科级，高兴的他逢人便竖起大拇指，自称是文艺界的一把手。余步高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调整下属领导班子，把夏远班从影院调到文化馆任馆长。
夏馆长忙把裘文革介绍给两位办画展的学生。裘文革仰头一看，心里说：“好高的个。”然后手捧小腹，仔细观赏每一幅作品并不住地点头：“好，好实在是好！师范正缺两位美术教师，我回去做书记校长的工作，争取把二位要到师范。”
学生沈一正忙点头称谢，一旁的“付粪桶”心领神会“师范好，是个搞学问的地方，不同于文化馆，经常搞运动，十人有九人挨过斗，是不是裘老师？”
“是是是，这一点夏馆长最清楚。”
“我看还是分配到文化馆吧，干文化的活动面大。”夏馆长也说的是实话。
学生高敏拉着沈一正到墙角小声说：“我看那裘不是个可靠之人！”
“不见得，我看他那大厚嘴唇像个忠厚老实人。”沈一正不以为然，结果吃了大亏。来年七月分配时，本来文化馆要人，可裘文革一直动员说已做好师范校长的工作，哄得他到教育局一报到便分配到了一处中学看门拉铃值夜班，后勤前勤一齐忙就是没条件作画，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就这样稀里糊涂白白地浪费了数年的宝贵时光。“付粪桶”却高兴地抱着裘文革称兄道弟，这是后话。
裘文革见展厅站满了人，便和夏远班说道：“夏馆长，我刚去了趟省城，见到著名的魏大师，我把作品上我的名子捂住让他看，他佩服地说五百年来无此笔墨，等一见到姓名后，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待愣过神来说真想不到咱省里还有这样的高手，和齐白石付抱石不分上下，就送了我一幅字‘当代三石’。”说着从怀中取出题字让众人观看，忽听门口有人喊余局长，见余步高扶着童颜鹤发的裘八爷走了进来。裘文革连忙跑过去喊了一句“恩师”便弯腰作揖，双手递上墨宝让他评点。裘八从怀里掏出老花镜戴上仔细观赏了一会儿说：“真是名不虚传，笔笔有筋有骨，开了眼界，开了眼界！”众人也齐声附和，裘文革飘飘然又如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大英雄，双手捧着小腹轻声说：“魏老说这么高的水平还不是中国美协会员，应当为主席级别，差一点埋没了一位黄秋远式的盛世遗贤。魏大师还介绍我到首都美术馆举办个人展。”
裘文革越说声音越高，旁边围满了同道。
“这次我的一幅画在省文物店装裱，晚上失盗，被同时盗走的还有齐白石王雪涛的，每人陪了三万元呢！”
裘文革说的眉飞色舞，不管你相信不相信，脸不红心不跳，有板有眼。临走时拉余步高到一旁小声说：“魏大师赠我两幅《颜正卿裴将军诗帖》，绝对真品，送您一幅，另一幅我已送给了省长，楚里那里请您去个电话，让他多加关照。”
文学艺术界有个特点就是老婆舌头传话快。几天之内，裘文革便成了人们茶前饭后谈论的话题。沙随风走，话从口传，裘文革心里那个美啊！略施小计便见成效，他计划实现更大的目标，埋头创作，筹备进京画展。画展需要大幅作品，他便在操场上把六尺宣纸拼在一起，赤脚泼墨，吸引了很多观众。挥洒了大半天总算布满了纸，众人说看不出是什么。裘文革头一扬：“庄子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大象无形’。有即无，无即有，无中生有乎。”众人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裘文革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提笔题写“无中生有图”后兴奋地卷起来一阵急跑，挂在了艺体组的西墙壁上，自我欣赏到月上柳梢才翘起厚嘴唇吹着口哨离开了办公室。
第二天一早，裘文革推门进室和细高登碰了个满怀，细高登哈哈大笑拍着球奔向了球场。裘文革又细细品味着自己的作品，脸突然“涮”地红到了脖子根，但见那落款裘三石变成了臭酸屎，一定是细高登干的！气得裘文革恨不得踢碎他的桌子，一个人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忽然有了灵感，大声诵读了两遍，便饱蘸浓墨把臭酸屎三字涂黑，又蘸石绿在墨色之上题写：“佛头着粪意如何，修身应知障犹多，自古有德非正位，羞身身外原无着。”题罢，退回一段距离一瞧“哎，还真有味！真是悲愤出诗人。”
裘文革筹备了大半年，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裘二一个电话打来说资金到位便夹着画幅坐上了开往京城的火车，他要唱一出轰动天下的大戏。临走时扔了三次硬币，吉――凶――吉，三局两胜，吉，大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