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春林是光着屁股长大的伙伴。18岁那年,春林参军入伍,去了南方的一座军营。我去北方一座城市上了大学。
那时,还没有现在的E-mail和QQ,往来联系全靠书信。春林参军两年后,南方局势陡然紧张,我暗暗为春林担心。一天,春林给我寄来了一封比往日厚几倍的信,打开一看,足足写满5页信纸。一个年轻士兵时刻准备血洒疆场的豪情壮志跃然纸上。在我的印象里,平日里春林的语文课并不出色,但那封信写得文采飞扬,看得我热血沸腾,拿给我同宿舍的同学看,他们也为我有这样一位同学而备感自豪。
南方战事不久就结束了,然而此后好几年没有春林的消息。毕业后,我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听说春林负伤后复员回到了家乡。
前年,我回乡探亲,走在县城的大街上,远远的,我看到一个拄着拐杖、蹒跚而行的人,走近了,我惊呼一声:“春林!”春林也激动地喊出了我的名字。两个老同学不经意间在县城的街头重逢。屈指算来,我们已经有整整10年没有见面了。重逢的地方离春林家不远,春林提议到他家坐坐,还说有样东西要送我,我欣然答应。
春林的家并不宽敞,但却干净利索。进了家,春林顾不上倒水让座之类客套,而是小心翼翼地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尊铜质雕刻:一只展翅飞翔的和平鸽嘴里衔着一支橄榄枝。有限的军事知识告诉我,这座铜质雕刻的材料是一枚机关炮的弹壳。
看着这只弹壳上的和平鸽,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段往事。上初中时,春林迷上了养鸽子。有一天,老师正在上课,一只洁白的鸽子在教室外的窗台上“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老师让同学轰赶,它飞走不远又飞了回来。老师大概看出其中的蹊跷,就说:“这是哪位同学家的鸽子?赶紧让它飞走,不要影响上课。”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春林走出教室,双手捧起鸽子,亲昵地耳语几句,然后双手向空中一扬,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我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尊雕像,不知它的身后又有哪些故事。
春林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给我讲起了这只“和平鸽”的故事。
在那次自卫反击战中,春林所在的部队被第一批派上了前线。战争的残酷是他这个只是从书本上和电影里知道战争的年轻人所无法想象的,从开始的惊慌、恐惧,到后来的呐喊与拼杀交织在一起。在痛苦的煎熬中度过战争中一个个日夜。一天中午,春林正在猫耳洞中隐蔽待命,突然,阵地前被炮火翻开的焦土上,落下了一只乳白色的鸽子,它瞪着圆圆的小眼睛,“咕咕咕咕”地叫着,并在焦土上轻盈地踱着步子,全然不知面临的危险。春林挥动手臂驱赶它,它并不理会;春林捡起一根树枝驱赶它,它还是不予理睬;春林抓起身边的一把泥土,想驱赶它,正在这时,大炮呼啸着划过天空,落在鸽子踱步的阵地上。炮声响过之后,阵地前翻起新土,鸽子不见了踪影,只见空中翻飞着几根白色的羽毛。春林的心一阵颤栗,他在猫儿洞口接住了几根飘落的羽毛,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贴心的衣兜里。
后来,在一次追击残敌的战斗中,春林被一颗地雷炸去了一条腿,当他在野战医院里苏醒过来,身上只剩下那身沾满鲜血的军装和贴身衣兜里的那几根白色的羽毛。
经历过战争后,春林对战争与和平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出院后,春林托战友从机炮连要了两枚机关炮弹壳,在疗养院养伤期间,春林一心一意地雕刻他的作品。春林想好了,一尊留给自己,另一尊送给我这个老同学,作个纪念。望着春林空荡荡的裤腿,我的眼睛湿润了。
此刻,我再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尊和平鸽雕像,弹壳的外面是耀眼的金黄,里面是被硝烟熏染的黜黑,展翅飞翔的和平鸽嘴里衔着橄榄枝,向着和平的天空飞翔……尽管材料普通,尽管手法粗糙,但是它带给我的震撼,是任何一件艺术品都不能替代的。
看着这尊出自童年伙伴之手的雕刻,我深深懂得,当我能在安静的校园里漫步时,当我能在明净的教室上课时,当我能在静谧的图书馆里阅读时,是因为有千千万万个春林在边境上经历着战争。
如今,这尊弹壳上的和平鸽就放在我的案头,成了我最重要的收藏。看到它,我就想起了春林,想起了春林经历的岁月。
(摘自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散文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