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会哭么?会!石头有泪么?有!这是我最近一次走进家乡的感受。
“呜——”当我走近家乡的大山时,我分明听到了石头的呜咽;当我走进家乡的山沟时,我分明看到了石头流出的眼泪。
我的家乡位于胶东半岛西部山区,千百年来,家乡的石头除了盖房子、垒猪圈,并无多大用处。
家乡人把采石场叫做石坑。30多年前,石头用处不多,石坑规模不大,小的只有几十平方米,大的不过百十平方米。尽管如此,石坑留给我的,仍然是抹不去的痛苦记忆,它曾活生生地夺去了我一位堂弟的生命。堂弟名叫石头,是二叔家唯一的孩子,大约十几岁时,石头在石坑里洗澡给淹死了。
默默无闻数千年。谁也没有想到,大约二三十年前,家乡的石头竟然时来运转。不知是在一个什么场合,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发现了家乡的石头。原来,那满山遍野的被乡亲们称为“蚂蚱眼”的石头,有一个响亮的学名——花岗岩,是上等的建筑材料,可以加工出口换外汇,而乡亲们也可以凭借加工这些石头挣些加工费。于是,一向宁静的山村再也无法平静。穷疯了、穷怕了的乡亲们终于看到了山上的石头可以挣钱,能够摆脱贫穷的命运,于是,发家致富的热情火山般地迸发出来。
先是大山被剥去薄薄的土层,裸露出白花花的石层。家乡采石有禁忌,不能用炸药,炸出来的石头三角六楞不规整,排不上大用场,只能用大锤钢钎沿着石脉凿出一排石窝,再打上短而粗的钢楔子,随着楔子的密度、深度不断加剧,巨大的石头就像切豆腐一样被方方正正地切下来。家乡采石,要的不仅是力气,还有技术。乡亲们光着膀子,抡起十八磅的大锤,嘴里发出恶狠狠地怒吼,一锤砸下去,大锤钢钎迸出耀眼的火星,而坚硬的石头只留下浅浅的白点。那是力量与坚硬的角力,那是乡亲们摆脱贫穷的呐喊。年纪大些的乡亲们,则在家门口,或在石坑边,用小锤进行粗加工,挣些加工费。一时间,山上山下,房前屋后,大锤缓慢有力,小锤急切欢快,叮叮当当,乒乒乓乓,锤头与钢钎的击打声,加上乡亲们“嘿!嘿!”的吆喝声,响彻山村。载重汽车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一座座石坑遍布山山岭岭,好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这些人群中,有我的叔叔大爷,有我的堂兄堂弟,他们脊背上淌着汗水,毛发上沾满白色的石粉末,整个人就像一个个白胡子老头。虽然艰辛,但是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因为石头可以卖钱,而加工石头又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加工费,辛苦留在心里,满足写在脸上。
乡亲们的腰包鼓了,低矮的泥草房换成了块石加青砖的大瓦房,低矮狭窄的小门脸换成了描龙画凤的大门楼,手推车换成了农用三轮车,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乡亲们的腰包鼓起来了,二叔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了,脸上有了笑模样。看到家乡的这些变化,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曾情不自禁地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做《家乡的石头会唱歌》,并发表在当地的报纸上。
一晃20多年过去了。今天,当我再次回到家乡,眼前的景象却令人触目惊心。
刚出县城,我就看到了村里的北山,原来山上还有一些树木,远远望去,一片青黛,如今却是白花花的一片,大山变成了采石场。山上的石坑更多了,更大了。小的也有篮球场大,大的足有足球场那么大。离地面的深度,浅者十几米,最深的已有数十米。曾经绿色的山谷成了白色的山谷。
在山路上的一个收费口,我见到了已过花甲的二叔。二叔年纪大了,大锤是抡不动了,就在村里的山路上负责收费。二叔领着我走进石坑。与二十多年前相比,石坑早已今非昔比。采石工具已基本实现了机械化。过去采石用的是大锤钢钎,如今大锤钢钎已难觅踪影,用的是从国外进口的切割机,沿着石脉,切割机锯片飞转,电机轰鸣。为冷却锯片,从大山深处抽出来的地下水源源不断地浇进石缝,石缝里流淌出乳白色的液体。卷扬机沿着斜坡将一块块巨石拖出石坑,大吊车将巨石高高拎起,装上大型载重汽车,汽车扬起一路尘土朝山下飞驰而去。与往年不同的是,村子边上,建起了一座座石材加工厂,加工好的石材被一车车地运往车站码头,而村容村貌和乡亲们的生活似乎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水平,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我问二叔:“总有一天,石坑太深了,石头不能采了,地也不能种了,将来子孙后代干什么?吃什么?”二叔叹了一口气:“嗐,山里人,谁还想那么远?”面对二叔们的麻木和茫然,我无言以对。
我想到石头坟上看一看,怕二叔伤心,就叫二叔先回收费的小屋,我独自来到石头的坟前。小小的坟头,长着几簇摇曳的青草,如果石头兄弟活到今天,孩子也该上中学了,该死的石坑夺去了他十几岁的生命。而如今的石坑也许比当年的石坑更可怕,它夺去的将不仅仅是生命,而是石头和他的后代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和环境。
从石头的墓地向山下望去,白色山谷里,满山遍野的石坑,像一张张白森森的大嘴,在吞噬着乡亲们赖以生存的大地。我质朴善良的乡亲们哪,难道就把这样一座千疮百孔的白色山谷留给子孙后代么?
此刻,我的耳边又响起了锯片切割石头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嘶鸣,那是石头痛苦的哭泣么?我的眼前又浮现出石缝里汨汨流淌的白色液体,那是石头悲伤的眼泪么?
我问天,天无言;我问地,地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