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随着比赛进行，大家都渐渐觉得不对。这狂狮队虽然打得缓慢，但几乎每投必中，命中率高得惊人，把握住了每次的进攻机会。所以投篮机会虽然不多，但比分却遥遥领先。而且后场篮下有大前锋余振坐镇，真是后顾无忧。这余振弹跳力极好，常能连续起跳，一抓不中，才一落地，别人正在换气，他早又跃起，所以只要对方一投不中，篮球必然落到他手，他眼观四路，瞧准了最佳位置，猛然一记传球，便又开始一轮进攻。而一旦进攻，三角战法起了作用，很少有空手而归的。
杨略倒抽了一口冷气，这狂狮果然名不虚传，真不愧是蝉联冠军，的确有两把刷子。这余振的底细他是知道的，虽然在初中也算是“篮板王”，可进了七中，功力竟精进如斯，真让人刮目相看。还有那凌霄，在高个子之间灵活穿梭，与另外两个高个子组成三角。还有一名球员表现异常出众，他身穿23号球衣，打的是中锋位置，人高马大，竟能单手扣篮，又时常在篮下盖火锅，打得对手脾气全无。
最后，狂狮自然是以大比分拿下烈马。王者队看完比赛，顿时从先前胜利的狂喜中清醒过来，心里都是一团凝重。
支援陈高照一事，却是一波三折。杨略等人凑了笔钱，约有五百块，正要等周末去邮局呢，陈高照却不见了。周四的早晨，陈高照课间走出教室，一直到晚上也不见回来。到寝室一看，高照的床位被子叠得整齐，一旁的箱子也是紧锁，只有一个背包不见了。
欧阳老师获悉，也是心急如焚，和杨略等人在办公室商议对策。
陈高照家里的电话号码大家都不知道，杨略凭着记忆，联系上了他的爸爸。那边也说没有，只是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还好他在附近打工，过不多时，就赶到学校来。可又能怎么样呢？询问了同学，都说不知。一个个电话打出去，向所有的亲戚都打听了一遍，也都说不知情。于是绝望了，办公室里一个个大眼瞪小眼，都是长吁短叹，束手无措。
欧阳老师说：“我这个班啊，都是太有个性了。我都在想，是不是我太放纵他们了。你看隔壁几个班，老师管得死死的，说不上多好，但到底没出事啊？”
没了陈高照，教室里不再有离奇的响动，自然安静了许多。除了杨略等几人心里不安，其余同学都觉得气氛挺好，私心里甚至有“送瘟神”之感。况且，陈高照成绩不错。如今去了一个竞争对手，当然也大快人心。这让杨略想到孔乙己，有了他，店里总是充满活泼的空气，但没有了他，人们也还都那么过。况且，这次大家似乎过得还更好了些，把那个可怜的陈高照全然忘却了。真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杨略尝到了人世的残酷。
如此过了将近半个月。陈爸爸忽然来到学校，说陈高照回家了，不过受了伤，正在家中静养。
在办公室里，杨略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爸爸满面风尘之色，但眉宇之间，毕竟宽舒了些。他搓着粗砺的双手，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居然去外面打工了，怕碰到我，还换了个城市。可凭他的学历，高中都没毕业，能找什么体面工作？年龄又不足十八周岁，饭馆啊超市啊，只要正规点的地方，都不收他。最后没办法，得吃饭啊，就和我一样，去建筑工地了。一个月才挣八百块。就在前几天，他拿到了第一笔工资，高兴得什么似的，想好好表现一下，别人还在休息呢，他就一个人爬到脚手架上，一下没抓稳，就摔了下来。三四米高啊，当时就昏了过去。送到医院一检查，胳膊粉碎性骨折了，治疗得花上万块钱。运气的是，那包工头心肠挺好，算他是工伤，掏了医药费，接完了骨头，还送他回了家。”
听他的语气，似乎十分庆幸。但杨略心里却恼火，这工地分明是在招收童工。或许是怕事情闹大，才勉强出了分内的钱，来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陈爸爸对此却十分感激。可见农民工是何等的弱势群体，太容易满足，太容易感恩戴德了。
杨略问：“现在高照在家吗？好些了没有？”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还得休息呢。”
“可他不来上学了吗？”
陈爸爸低下头去，半晌才说：“我是都指望他了。可现在闹成这样，一个月没上课了，哪里还赶得上？也怪我，连孩子上学都供养不起……”皱纹纵横的脸上，终于又流露出郁苦之色，但仅仅闪烁了一下，旋即又归于麻木，楞楞地看着一个角落，眼珠子也不转一下。
欧阳老师说：“可要是不来读书，孩子的一辈子就毁了。”
“说的是啊。可这经济问题……唉，高照他妈长期有病，我这工资，一多半是给她买药用的。”
杨略说：“这个你暂时不用担心，我们已凑了一笔钱，原来准备给高照的。谁知道他突然走掉了。”
陈爸爸看着他，老泪纵横，说：“杨略啊，初中时你们就帮助过他。我真不知说什么好了。惭愧啊，我这个做叔叔的真是惭愧。”
“叔叔，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谁没个困难的时候。过去就好了。高照是我的好朋友，成绩又好，以后肯定大有出息。到了那时候，叔叔，你就等着享福吧。”
陈爸爸终于绽开一纹笑意，说：“真会说话。为了那一天呢，我就算累点怕啥？”
欧阳老师说：“杨略，想不到你们已经捐款了。我也凑上一份。要不这样，这个周末，我们再带上几个同学，一起去看望陈高照。高照爸爸，你说行吗？”
陈爸爸连连说好。“我就怕高照一个人闷在家里会出事呢。要是你们能去看他，聊聊天，开导开导他，那就再好没有了。”
“还有一点，高照心理压力已经太大，以后你们做家长的，可千万别说‘我们全指望你了’之类的话。说实在的，上回楚当当离家出走前，对她妈妈说：你们养我就为图回报，那和养头猪有什么区别。这话虽然偏激，却也不无道理。每代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应该对上一代承担太多的责任。”
“知道，知道。”
于是班里又募集了一笔钱，加上欧阳老师的钱，凑了有一千来块，到了周末，欧阳老师约好了杨略、葛怡，一行三人，清晨出发，在陈爸爸指引下，坐上了公交车，开了大约两个小时，在志朱镇下车，而后在乡间小路上步行。
此时正值农历烟花三月，又是暖阳潋滟，乡村自是一片好景。远处开了一山的桃花，红艳艳的，映得溪山格外生动。山窝里探出许多翠竹，又有许多新笋，陡然就钻上天去，绿得十分鲜嫩。有一条大溪淌过，四五米宽，翻着白浪花，溪中卵石大小不一，大者如牛，小者如鼠，都绣了一身绿苔。道路缘溪而行，大树随处可见，都是亭亭如盖，鸟儿在枝条间蹦跳鸣叫。
杨略一路走来，脑海上闪过一串优美的诗句，喜不自禁。葛怡天真浪漫，背一个橘黄双肩包，跳跳跃跃，一时看到鸟了，一时又看到花了。
只有陈爸爸一脸凝重，让他们不得不收敛一点。
溪水拐了个弯，一个村庄才出现眼前。寥寥数十人家，隐于绿树之间，村前探出几幢新楼，都是两层的，红砖外露，阳台上挂了亮彩的衣服，屋前坐着几个老人，鹤发鸡皮，忽见一行陌生人来，都有些惊奇，呆呆地只是看。
陈爸爸与他们打了招呼，带着几个人还往前走，终于在几株梧桐树下的一户人家前停住了。
“就是这儿。”他推门进去了。
三面土墙，一面木板。墙上布满黑苔，门窗凸出道道木纹。几个人都进去，目前漆黑一片。许久才适应过来。正墙上贴满红绿大画，都是招财进宝之类。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色泽都黯淡，像蒙了一层尘土。电视机里正演着清宫戏。
陈妈妈也从灶下出来了，瘦黑的脸，有些拘谨地笑着，招呼他们坐了，又倒了水。却还少几条凳子，十分尴尬，出门到邻居家去借了。
等大伙都坐定，陈高照才从楼上下来，左手打了石膏，挂在胸口，脸色晒黑了些，头发新近理过，但似乎刚从床上起来，睡眼惺忪的，强作欢颜，叫了声老师，又与同学们打了招呼，就坐在一旁，又是一声不吭了。
一行人心情沉重起来。欧阳老师与陈高照交谈，却是问一句答一句，到了最后，全然又是老师在说教了。“你要放松一些，家庭困难是客观存在的，但也只是暂时的。……你学习成绩很好，应该好好把握机会……”诸如此类。高照只是默默点头。陈爸爸也在一旁搭腔。
“听见没有？……老师说得多好。”
欧阳老师却暗暗着急，一味只是自己说，怎能触及陈高照内心呢？他有了主意，问道：
“厕所在哪儿？”
往外走的时候，他悄悄拉了杨略的衣襟。杨略会意，也一同跟去。
到了屋外，欧阳老师说：
“过会儿吃晚饭，你带高照出去走走，就说看看乡下风景，我也跟出来。你也看见了，在父母面前，高照开不了口。”
杨略答应了。
陈妈妈做了一桌饭菜。都是些土菜，番茄、春笋之类。还格外杀了只鸡，炖了一锅油汪汪的鸡汤。
吃完饭，杨略对高照说：“你经常夸你家风景很美。怎么样，带我去见识见识？”
高照点头，就带他出去。葛怡要跟来，杨略递了个颜色，就会意了，不再坚持。二人来到屋后，静静地往前走。池塘里漂满浮萍，边上生着菖蒲。再过去就是菜地。远处是连绵群山，昨夜下过小雨，此刻蒸腾着白雾。
杨略看着陈高照，决定要单刀直入了。
“高照，我看到你在食堂的免费汤里捞菜叶了。”
“是的。”
高照脸红了一下，又平静地一笑，似乎经过了许多波浪，如今时过境迁，这点小事，已无须在意了。
“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可要是解决不了呢？”
高照没有回答，看了看打着石膏的左手，又低头，脚尖踢着小石子，头发被风吹得飘摆不定。脑海中又出现了那时的场景：
锈迹斑斑的脚手架，突起的钢筋，灰尘四处扬起。虽是三月，太阳下却已十分灼热。他在半空中行走，仅戴了一个安全帽，身上是单衣，上面泥迹斑斑。休息时，看马路上偶尔翩然走过的女孩，衣着光鲜，明艳动人，不由黯然神伤：她们是那样优美而遥远，自己沦落至此，再也难以企及。人真的是分等级的吗？……
杨略看他发呆，决定说点重话了：“你可真是丢了西瓜拣了芝麻。”
“是啊。”高照苦笑了一下，笑声分明是沉重的叹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