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略知道他内心有许多忧患，但一直不知从何问起，今天似乎已触及边缘了，就趁机问道：“可以和我说说你真实的想法吗？我总觉得，你除了经济困难，还有其它原因。”
高照摇摇头，不知是说没有，还是不愿说。又沉默了，低头去看水草，茸茸的，如水棉一般，一群小鱼围在旁边，活活地游动，仿佛许多蝌蚪。他是不是在想：小生命如此可爱，但能成长起来的，又能有多少呢？大多都是殒命了罢。
此时，欧阳老师已经悄然出来，站在了他们身后。高照一见他，立即又有些拘束，但终于鼓足勇气，猝然说：
“欧阳老师，我希望您给我点忠告。”
“关于什么的？”
高照从兜里掏出几页纸，递给欧阳老师，红着脸说：
“这是我在家写的文章，您帮我看看。看看……看我有没有天赋，应不应该接着写下去。”
“该不该写下去？”欧阳老师接过，“我觉得这不是问题。一个人所以要写作，是因为他有表达的需要。像我，还有一些朋友，都在写诗。但即使写得再好，又有几个地方可以发表？发表了以后，又有几个人会看呢？但我们只是喜欢，所以一直写，为了自己而写。”
“可我没有这么高的境界，既然要写，我就全身心投入，争取写出点名堂。人生只有一次，我就不应该虚度一生。”
“只有扬名立万，才算不枉此生吗？”
这又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了。陈高照陷入沉思，声音低下去。
“如果我在写作方面搞不出什么名堂，那我想，最好还是趁早洗手不干……”
欧阳老师明白了他的症结所在，就展开了那几张纸，一页页看下去。是打工时的经历，事无巨细，都记录了下来。
陈高照盯着欧阳老师，慌慌张张地捕捉他表情的变化。一方面侥幸地渴望着得到嘉奖。“写得不错，好好干吧。你很有才气。”然后他就喜形于色，振奋精神，循着原路继续走下去，再苦再难也不能动摇。可万一得到的评价不是这样呢？他几乎有些后悔把文章给欧阳老师看了。写得好与不好，自己满意不就够了，何必听别人说三道四呢？
欧阳老师看完了，没有说话，把文章递给杨略，看看远山，又看看陈高照。
“我建议你还是考虑一下，是不是该去读理科。”
陈高照的心顿时凉了一截，局促不安地笑了一下，但近乎哭容了。
“您觉得我的文章不好？”
欧阳老师心里也有些惶恐。自己一时的判断，很可能影响这孩子的一声。但这次不能回避了，得说实话，否则将害了他。他直视陈高照的眼睛，声音坚毅。
“文章里看得出你的勤奋与聪慧，也有理科生的逻辑性，如果持之以恒，应该能写出不错的说理性文章。但是，文学作品还需要艺术性，包括语感和想象力。当然，通过一篇文章，我不能判断你以后的成就。但是，如果你要稳妥一点，建议你先把写作视为爱好，另外再找一个主业。你知道，现在有很多作家，同时也是工程师、政府官员，是金子总会闪光的，无论人在何处，身居何职。”
高照眼睛黯淡下去，叹了口气。
“我知道，您说了实话。我最近在家，也都就明白了。我……我有点心灰意冷了。”
“可这并不是错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根据专长寻找目标，并为之努力，才能有更大的收获。我们不是都赞同这一点吗？”
“话是没错，”高照又迟疑了一下，“可是……”
杨略在一旁看到陈高照难过的表情，知道他内心矛盾的冲突，有点不忍心，就问道：
“高照，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呢？”
“过几天就回去。”
“可你的手呢？”
“是左手，不碍事。不剧烈运动就行了。”
“还读……文科？”
“嗯。”高照嘴角抖了一下，似乎被什么蜇了一口。“……有什么办法？”
欧阳老师说：“这个问题，我来想想办法。”
下午刚过三点，几个人告辞回去。临行前，高照将他们送到村口的桥头，趁人不注意，塞给葛怡一封信，轻声说：“回去再看，好吗？”葛怡十分惊异，看到高照满脸通红，目光亮亮地闪烁。她点了头，追上了另外几个，回头挥了挥手。高照站在一株香樟树下，带着平和的微笑。
葛怡回到家里，已是晚上6点，吃罢了晚饭，就洗澡上床，躺在被窝里，抽出了高照给他的那封信，就着床头灯，细细阅读。
葛怡：
你好。
收到我的信，你肯定会觉得意外。是的，连我自己也有同感。如果不是这些天的遭遇，真不知有没有勇气给你写信。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喜欢你。从初中开始，一直一直都很喜欢你。当然，这不足为奇，你那么美，那么善良，光彩照人，每个见到你的男生，都会情不自禁地被你吸引。我也只能算其中一个吧。但我很幸运，从初中就与你同班。中考时我因紧张过度，没能正常发挥，差点不能进重高，当时我晕倒了。单单是为了分数吗？不是的，我是想到不能和你同校。后来我又很幸运，因为竞赛得奖，意外地加了二十分，够到了重点。
那年暑假，我们一起在杨略家编书，嘻嘻哈哈，每一天都像在天堂里一样。我都舍不得把那段日子一下子过完。于是天天祈祷，日子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可时间还是飞速而逝，我只好每天都用心地记，将一个个美好的瞬间，都藏在脑子里，写在日记里，用于一辈子的珍藏。所以至今我一闭上眼，往事就历历在目。好难忘啊！
上天对我多么眷顾啊。进高中后，我居然还和你同班，每天可以看到你的一笑一颦。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开心，晚上睡觉时，都轻轻念你的名字，念得齿颊留香，连做梦都微笑着。
当然，你是不会知道的。你和杨略那么好，是大家公认的金童玉女。奇怪的是，我居然并不吃醋。可能自从我喜欢上你，你们就十分亲密，我已习惯了这种状态。呵呵，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当然有时也自怨自艾。我家在农村，很穷，那也没办法。最让我难堪的是，那种氛围里长大的我，不会修饰外表，还会不由自主地拘谨、腼腆，不敢主动走到你的面前。心里自然是压抑难受的。
高中有一点不好，就是要分班。你告诉过我，你要选文科。我怎么办呢？要是按我的成绩，自然选理科，可那样的话，就不能与你同班，只能远远看你几眼了。于是我选了文科，偏偏多看了几本书，包括梵高传，突然很有倾诉的欲望，就准备写作，把种种心绪都写出来。除此以外，我看到杨略通过写作，挣了不少钱。我很需要钱，所以也想多写点能发表的文章。但很遗憾，我的文字没有才气，于是心里倍受煎熬，其他成绩也一落千丈，很多举动让你们受惊吓了，真对不起。
说了这么多，心里也好受了些。谢谢你的聆听。
祝福你。
陈高照
4月10日
葛怡看罢，一阵恍惚，几乎垂下泪来。原来高照执意要留在文科班，以致产生种种问题，其原因竟是为了她。用情之深，乃至于此，叫她怎么承受得起？想起平常，自己与高照关系虽然还算不错，但细细想去，竟没有交谈过几句话，更不用说彼此知心了。
她知道，一旦被爱，即便这爱来自她不爱之人，也要负一种责任。毕竟，心，是无比厚重的礼物。需要细心呵护，即便送回，也不能将它摔碎了。碎了，就无法弥补了。即便补好，也有了裂痕。更何况这颗心，来自敏感柔弱的陈高照。于是她思考再三，斟词酌句，费了许多心思，团掉了不少信笺，才写了封回信。
陈高照：
谢谢你的错爱。我也非常幸运，能有你这样朴实勤奋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我想对你说几句。爱，其实是一件奢侈品。鲁迅曾经说过：“必须要有生活，爱才有附丽。”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而言，谈论爱情，确实还早了一些。最重要的，是要训练自己的技能，走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之路。在路上，你慢慢前进，能遇到情投意合的人，比肩而行，互为依靠，这样的爱情才最为踏实幸福。
其实你也知道，你适合读理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耽误了大好前程。那样的责任，我负担不起。
你会有美好的未来。
葛怡
4月12日
她没有写得太长，怕语多必失。在这一刻，她需要保持冷静，万不可一语疏忽，让高照误解了意思。又修改了几遍，誊抄清楚，次日就寄给陈高照了。又过了几日，她收到回信。
葛怡：
谢谢你的指点。现在我渐渐清醒了，准备重新学理科。我爸爸，还有欧阳老师，去找过校长，说明了我的情况。校长答应让我去读理科。过几天我就回学校来。虽然耽误了一些时间，但没有关系，我相信能赶上来。
我还是想说，我依然很喜欢你，但并不希望你做什么。我相信，有一种爱，可以超越简单的相恋。就像但丁对贝娅特丽齐，虽不能两情相悦，但却会作为最美的象征永驻心间，温暖一生一世。这就足够了。你说呢？
同时也愿你永远幸福。
陈高照
4月15日
葛怡看罢，心里甚是愉悦，见了杨略，就告诉他陈高照要回来，至于暗恋一事，自然绝口不提。杨略听了，也是喜不自禁，只是奇怪，为什么陈高照独独把消息告诉了葛怡，但也猜不出其中的曲折。他动员了全班同学，等高照回来时，一定要笑脸相迎，让他觉得温暖，有班级的归属感。
过了几天，陈高照如约而来，已办好了转班手续，杨略和曾泉帮他将书桌搬到邻班。全班同学都看着他们，一个个沉默不语。高照走到门口，忽然停住，走到了讲台上，抬起头，把同学们看了一圈，似乎要讲什么。杨略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可他努力了半天，胀红了脸，终于还是没说一句话。但杨略还是鼓掌了，而后全班一片掌声。高照鞠了个躬，等再抬起头来，眼角已是两行清泪。
中午时分，高照来到食堂，却觉有些异常。许多桌子被拼在一起，边上摆了一圈的椅子。许多高二（六）班的男生在忙碌着，推桌子，搬椅子，忙得不亦乐乎，见了他来，都喊道：“高照，快到这边来！”他茫茫然过去，立时被同学按在椅子上。
随后许多女生蝴蝶般列队飞来，手里都托了一盘菜，大桌子上顿时山山水水，将食堂所能提供的美味全都搬了过来，倒像开了个美食鉴赏会。大家喧嚷了一阵，都坐下了，杨略宣布：
“今天的宴会，一是欢迎陈高照同学回校；二是为他饯行，因为他要到理科班去了；第三呢，当然是希望他早日康复。”
桌子的四周，顿时都盛开了美丽的笑脸，组成了一大朵向日葵。而陈高照呢，自然是其中笑得最灿烂的一枚花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