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淡淡落在人群里，却恍恍惚惚，醒过神来天光已大亮。估摸着爹爹和娘亲也该起了，我摆了几枚铜钱在桌面上，起了身，想就此回房歇息。最近许是变故太多，难免倦怠。
人群却突然静了下来，目光川流入海，汇集在一处。我心下疑惑，随着众人去看，恰看见了正迈步进来的玄衣男子。英挺桀骜的眉眼，周身自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我微微皱了眉，觉得有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见过。
他进得门后，往旁退了一步，伸手虚扶了他身后紧随而来的女子一把。那女子面覆白纱，一袭青衣曳地，裙边绣了精致的莲。我眯眼看了看，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江南第一织娘殷十娘的刺绣手工，千金难求，沾染了这里的尘土，怕是再也不会穿第二次了。
右相千金，裴玉翡。
论起来我只是在她的及笄礼上遥遥见过她一眼。只是这一眼，已足够叫我认出来她是谁。只是她这样娇贵的女子，绝不会平白出现在这样偏僻简陋的地方，身边还没有仆从跟着。
我又看了一眼那个男子。能与右相千金把臂同游的，除了左相的大公子玉楼宇，不作第二人选。玉楼宇在京都的名声并不响亮，可今日一见，他的目光与气势皆非比寻常。
这京都里的每一个人，眼中或心中都藏着野心，我已经司空见惯。而他究竟真的是平庸无奇，还是韬光养晦，也无心再去窥探。我就要离开，这一切还与我何干？
我收回了目光，转身往楼上走。管他是什么人，管他为何而来，与我无干。
“郡主留步。”女子清泠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脚步停下来，却并没有回头。
接着是男子低沉的嗓音：“在下，玉楼宇，请郡主一叙。店家，”他换了一声，掌柜的赶忙应了，玉楼宇又淡淡道：“劳烦为我们准备一间雅间，和你们这里最好的席面。”
“是是是。”掌柜的连连应声，转身吩咐了小二去准备了。我呆立在木质的楼梯上，指甲掐着扶手，死死咬住唇。
底下客人压抑着兴奋的谈话声漏进我的耳里，今次这番情景，不知又会被风传成那般模样。前郡主，右相千金，左相公子，这样的三个人，会有怎样的纠葛，会在流言里衍生出怎样的荒谬来。
所以，玉楼宇，你这是在逼我是么？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得不应了你的邀约。好，你很好。我冷笑，如此逼迫一个弱女子，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想要如何。
我施施然转身，“玉公子既诚心相邀，北辰月岂敢轻易辜负了？”
掌柜的察言观色，见状赶忙在一旁插话道：“雅间已备好，请公子小姐随小人来。”一边侧了身引路。
雅间在二楼，临窗树木葱茏。掌柜的极少迎接贵人，伺候得有些战战兢兢，亲手奉了茶。又盯着小二上齐了菜，这才关门退了下去。
玉楼宇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眼里闪过一丝厌恶来。裴小姐面色有些难堪，但到底是好风度，没有说什么。
很好，既然都没有动筷的念头，想必这一番我避无可避的谈话很快就能结束了。
这样近距离地打量着这两个人，却发现其实他们也并没有那般相配。玉楼宇……似乎有些阴狠了，他总让我想起明寰。深不可测的太子殿下，我至今仍然想不通当初他的一番话究竟是在暗示我些什么。若真的只是暗指今日局面，未免有些太过简单。巨大的阴谋巨兽般隐匿，叫人误以为那只是一座不动的山。只是心底隐忧连绵，纠缠成梦回之魇。
我端正坐着，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两个人。纵使他们逼得我不得不应下邀约，我也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他们，避开众人耳目之后离开就是了。只是我还好奇，我这样一个废弃的郡主，还有什么能让他们来特意走这一遭。
裴玉翡迟疑道：“郡主……”
我提醒她：“裴小姐，我已经不是郡主了。”
“好吧。”她妥协，“北辰小姐，我是特意来送行的。因为不知你们何时启程，只好挑了今日前来，到底是玉翡莽撞了，还请小姐不要见怪。”
“哪里，有劳裴小姐记挂了。”我虽是这么说着，心中仍旧疑惑不已。我甚至未曾和她说过一句话，哪能劳她特意来送行一场。
“我明白，今日冒昧前来，实在唐突了。可若是不来，只怕我今生余憾。”她突然伸了指，搭在我手背上，诚恳道：“我裴玉翡素来心气颇高，此生从未遇见能让我心服的女子。然而那一日见了你，便知到底逊你一筹。我纵使心里不服气，但也想和你相交一场。只是谁曾想北辰家遭遇了这样大的变故。”
“月姐姐，请允许玉翡斗胆叫你一声姐姐。”她目光定定落在我面上，郑重道，“今日玉翡前来送姐姐一程，只盼终会有再见的那一日。”
她收回手，掀开了面纱，露出娇美的小脸来。手腕一抬，饮尽杯中浊酒。似是被酒辣着了，连连咳嗽。玉楼宇见了，急忙为她抚背顺气，那眼中淡淡的责备与宠溺之意，看得我心中暖热。
我着实没想到她此行，竟然只是为来叫我一声姐姐，敬我一杯浊酒。那酒，或许会是她这一生喝过最劣质的酒，可她一口饮尽了。我无法不动容。
这世间，即便我离去，将又会有一个人记挂着我。
人这一世，不管再平凡再卑微，总是希望有人记挂的，这是人世的牵绊，但总要有，才不孤独，才不枉活过一遭。
对饮数杯之后，我有些醉了，挣扎着站直身来，笑道：“玉翡妹妹，珍重。我记着今日的酒，来日我回来，再还你罢。”
玉翡醉倒在玉楼宇怀里，迷迷糊糊的应了是。我怔怔地看着他们，我相信我此刻看见的，玉楼宇眼中的情意是真的。
我推开门走回房去，一头歪倒榻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