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给我打起帘子，我缓步走了进去。
姓郑的公子自斟自饮，见我进来也并未回头看一眼。只是淡淡道：“姑娘过来坐吧。”
我依言走过去，他随身的侍从连忙搬了凳子来让我坐下。我手足无措，强装了镇定。这里不是惊鸿阁，清蕖和湄染不在我身边，我多少还是有些慌乱的。
他又喝了一口酒，方才抬起头来看我，笑道：“姑娘还是不肯揭下面纱来么？”
我愣了愣，抬了手伸到鬓边。却又听得他说：“姑娘若是觉得为难，那就不必了。”
我略微摇头，当即伸手揭下了面纱来。莞尔一笑，站起身来，殷勤为他添酒布菜。他好似是愣怔了，只是一味的盯着我看。我抬眼瞧见自己映在他墨黑色的瞳孔里，巧笑嫣然。
我知道我是美貌的，所以丝毫不担心他会因为花了两千两而把气都撒到我身上。再者，我看得出来，他也并不是那样无赖的人。他身上的气度，是诗书富贵之家才能养出来的。温润的眉眼，时时带着笑意，让人自然而然生出亲近之意。他的衣着也并不华美，看上去连下座的某些客人都不如。可是那衣衫裁剪的虽然简单，衣料却并不寻常，是上好的蜀锦，袖口的环纹也是苏绣，格外精致，处处透出尊贵韵致来。
却不知，为何这样的男子，竟也混迹青楼。
还是这曲婵楼，的的确确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我来不及细细思考其中的缘由，现下要紧的，不过是叫他开心。而一个女子该如何哄一个男子开心，清蕖和湄染已经提点过我了。
无非是温柔妥帖，千依百顺。
何况刚刚我已经在众人面前做了柔媚楚楚的姿态来。
他回过神来，眼睛还是不离我半分，夸赞道：“姑娘真是天人之姿，在下能一睹姑娘姿容，实乃三生有幸。”
他话是这么说，我却听得出他话里未必有几分真心。不过是一个美貌的女子罢了 ，纵然一眼惊艳，倒也未必能入得他的眼。他如此惊讶，想必先前也一定以为我是粗陋之貌，故不敢见人。从来没有哪一个姑娘，敢拿自己的身价开玩笑。她们哪一个不是尽态极妍，希望为自己赢得更高的价码。
我这样的作为，在众人眼里，大抵就是自暴自弃了的。
我脸色一红，羞怯道：“公子过奖了，奴家愧不敢当。”
“我说你担得起，你就担得起。怪不得云岫也对你青眼有加。”他微笑地看着我，脸上是满意的神色，“看来我果真是捡了个大便宜，还要多谢云公子的割爱了。”
我本来对他还存了几分好感，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在青楼里为了个姑娘与人争风吃醋，赢了就沾沾自喜。
我面色一分不变，婉转娇媚地看着他，顺从地接过他递过来的酒，仰头喝下。
他又是一声惊叹：“姑娘好酒量！”伸过长臂来拉住了我的手，把我往他的方向拉。
我心里默默叹息：“再怎么好，能在青楼里出现，也总是好色轻浮的。”
我顺从地站起来，任由他拉着我在他身边坐下。我若是不顺从，想必就被他拉怀里了。酒过三巡，我还是不要再耍什么欲拒还迎的把戏。但是，我不能和他在这里呆太久。
我又给他倒上一杯酒，他接过去，仰头灌下半杯，又把剩下半杯递到我唇边。我有些反感，但也只得忍了，一闭眼喝了下去。他看着我，笑的恣意，手臂已经搂过我的肩膀，拥我入怀。我靠在他怀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抗拒。他的怀抱很舒服，我闻到了梨花酿的酒香。好像小时候经常在二哥身上嗅到的。我想起给大哥酿的梨花酿还埋在家里后院的梨树下，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回去启封。
不觉间，我竟有一点贪恋这个怀抱。我笑一笑，兴许还是有些醉了吧。如果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拥抱，我多希望它能再持久一些。可惜它不是。
它不是一个父亲或是兄长的怀抱，它来自于一个陌生的男人。而他醉了，全然失去了君子风范，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眼里写满了的，都是迷蒙的欲望。而我是他买下来的，我的使命就是要取悦他。
他一只手在我腰间摸索着，正在解开我的衣带，另一只拖住我的脑后，想要吻住我。我只觉得腰间有些痒，还有一些陌生的，像是惊恐又像是悸动的感觉。我在他怀中略微挣扎了下，掰开他放在我腰间的手轻易就逃了出来。他完全没有料到我不仅没有逢迎他，反而抗拒他，立时面色就有些难看了。
我微微有些气喘，还是定了定神，装了娇羞的模样，嗫嚅着说：“公子，这里……外面……人来人往的……不如，请您移步去奴家的屋子里。”
我说完，不好意思看他，低了头。心里却在打鼓：万一他不答应怎么办，万一他要是强来怎么办？我一个人，孤立无援，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我忐忑不安的等待由他的一声轻笑结束。他走到我面前，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说：“好，就依你。”
说完，他竟然打横抱起我。我一慌，不自觉地搂住他的脖子。他嗤笑一声，我这才真正觉得羞惭了，把头顺势埋在了他的胸前。
小丫头机灵，开了门上前引路。他一路抱着我下了楼，刚刚起哄的那些人有些还在，就这么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抱着我从大堂里穿过，绕到了后院去。
夏夜凉风习习，我酒意散了不少。我在他怀里，抬起眼看他。他饮多了酒，脸色微微的红，却真真是极耐看的一张脸。不是英俊，也说不上有多好看，但就是让人觉得舒心，觉得踏实。
他明明醉了，脚步却很稳，我被他抱着，竟一点也不觉得颠簸。
惊鸿楼有些偏远，他又抱着我，走得有些慢。想必也是有些累的了。月光下，我都能瞧见他额头上沁出了亮亮的汗水。我叹息，演戏也要演到底。于是拿了帕子，轻柔的为他拭去汗水。见他突然停了脚步，只顾愣愣的看着我。我避过了他炽热的视线，把头重新又埋回他的胸口，只听见从头顶传来的他畅快揶揄的笑声。
好不容易他抱着我进了屋子。清蕖跟湄染迎了上来，他却还是没有放下我的意思。我在他怀中挣扎了下，他却微微低了头，凑在我耳边说：“乖，别动。”像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
清蕖见状，做了个请的手势，把他往楼上带。木质的楼梯一阶一阶地踏上去，我的心跳的厉害。已经没办法逃避了。我偷偷看向清蕖，她也正看着我，对着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我放下心来。
到了楼上，他将我放下来，俯身在我耳边调笑：“刚刚跟你的丫头使什么眼色呢？”
我有些慌，想不到他竟看得这般细致。倒是清蕖听见了这话，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磕了个头，才说：“奴婢是替姑娘和公子高兴，在给姑娘道喜呢。”
他看了清蕖一眼，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来，清蕖连忙膝行上前接住了。他说：“你倒也伶俐，起来伺候吧，还跪着做什么。”
清蕖恭顺的站起身来，伸出手想要扶他，他手堪堪一动，避过了，嗤笑道：“扶我做什么，还不赶紧扶着你们姑娘坐下。刚夸完你，怎么就这么没眼力见儿了？”
清蕖纵然稳重，也被他无端说得有些脸红，只好走过来扶了我坐到桌边。这时候湄染也上得楼来，手里端着个托盘，放着一壶酒。她身后跟着三五个小丫头，手里都端着菜肴。
湄染把酒放到桌上，又一一接过小丫头手里的放好。他看着湄染动作，对我笑言：“你身边的这些丫头，一个比一个标致机灵。”
湄染听了这话，面色一红，但仍是不动声色的布置好了一切，带着一群人走了下去。清蕖看了看我，也跟着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我吃吃地笑，一边拎了酒壶给他倒酒：“公子真是多情呢，眼见着又看上了我的丫头。”
他也笑，伸手端起茶杯来晃了晃：“咱们喝的可是酒，不知为何这么大的酸味儿呢。”
我不搭话，主动倚到他身边，又劝着他喝下了几口酒。眼见他喝得稍有些多了，我试着唤他：“公子……”
他却突然抓了我的手，含含糊糊的说：“不要叫公子了，叫我长沐。”
我见他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明了，抬起手招了招。屏风后，谢娘缓缓走了出来，她穿了跟我一样的衣裳，梳了一样的发式。
虽然明明知道已经醉的分不清人了，她们却还是做得滴水不漏。
谢娘走到我面前，对着我微微点了点头。她径自拉过郑长沐环抱住我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向床榻走去，只剩我一个人坐在桌边，对着满桌未曾动过的佳肴和半壶残酒。我兀自提起酒壶来也给自己满上了一杯，喝了下去。我看着他们的消失在屏风后的背影，看见已经放下的幔帐，知道今天这一劫已经避过去了。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里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快感，却又夹杂着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我微微叹息，推开门，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