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洼在少阳山深处，是个极小的山庄。风景倒是很好，有山有水，悬崖峭壁，山高林茂，令人陶醉。
梁诚的孙子们上中学的时候，他的女儿、女婿劝他出去旅游一回，说是不到城市去，城市不禁看，都是一个样子，车如流水，人如潮涌……没意思。这回到一个山沟沟里看去，那里有个狐仙洞，说是挺灵验的。咱们不讨药，看看山景，散散心……梁诚老了，不想动，既然这么说，也就同意了。这一去出乎意料，勾起他许多往事……梁诚真是老了，伤心落泪，偶感风寒，回来就病倒了。
梁诚的父亲梁顿，有个远亲至交叫谭默堂，论着是表兄弟。谭默堂有个妹妹叫谭桂花，是个女丈夫，人称大脚婆娘谭桂花。这桂花姑娘在娘家的时候，老老实实，腼腼腆腆，文静得很。嫁给姚屯的姚永善家做儿媳妇，不到十年，公婆去世，丈夫也一命呜呼，膝下有一儿，名叫姚刚，还年幼，不到十岁，谭桂花就支撑起姚家的门户。她只怕有人会欺侮她儿子。她不是男子汉，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男子汉。说起话来高声大气，走起路来足下生风。家里家外她一个人担当起来。她下地干活，耕耧锄耪，样样精通。农忙时她跟人变工，她做一双鞋，换人家十个工（管饭）。没明没夜硬挺着，让儿子念完中学。这姚刚念完中学就跑了，说是参加了革命。
谭桂花一点都不着急。心想：“这王八崽子，我早就防着他这一手呢！前年我硬捺着他头皮，结了婚。这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就在我家。那王八羔子再没良心，忘了他老娘，也忘不了这小媳妇。”她看一眼儿媳妇，心想，“这是我的拴驴的橛子。”
谭桂花丈夫的姐姐，她的大姑子，嫁到袁庄，不幸夫妻早亡，留下一个儿子，在村里受当家子们的欺侮，听说是为了房产打起架来了。谭桂花听说立刻动身，她左手提个火绳，右手拿个镰刀，三十里路，连夜赶到袁庄。袁庄的当家子们听说舅舅家来人了，有人喊道，舅舅家没人了，又有人喊着，不，有人，大脚婆娘谭桂花来了。十来个当家子，一听说谭桂花来了就跑了一半。还剩下三五个人不服谭桂花，有一个愣小子上来推搡谭桂花，谭桂花一拳打在他鼻梁上，先来个满面开花，紧跟着下边飞起一脚，踢中那人的蛋根。那人滚在地上，直着嗓子妈呀妈呀地叫……然后谭桂花三言两语，说得当家子们哑口无言。人们后来说：“谭桂花一拳一脚摆平了袁家庄。”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以后，大军南撤，人心惶惶。一天，谭桂花骑个小毛驴，得得得的，来到了梁庄梁顿的家。这是熟路，毛驴一直走到梁家屋门台阶前才停住。屋里屋外梁家的人喊着：“桂花表姑来了！”全家都迎出屋门来。这时候只见谭桂花翻身下驴，对着她表兄表嫂一抱拳：“大表兄大表嫂，一向可好！”人们哈哈大笑着。梁顿老伴儿说：“认识你的知道你是谭桂花，不认识的准当你是能仁寺的十三妹。”谭桂花笑道：“大表嫂你就说吧，你一说，我这二百五劲儿就上来了。”梁顿老伴儿说：“你就是沾了脚大的光了。”谭桂花说：“少说便宜话儿吧，走起路来，人前眼下，两只大脚一伸一伸的，你们不知道那个寒碜劲儿。”
梁顿连声说着：“大妹子，屋里坐。”进了屋，问寒问暖，寒暄一阵。梁顿老伴儿和梁诚媳妇忙着去准备饭食。这时谭桂花对梁顿说：“大表兄，今天来是有要事相商。”梁顿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忙问：“什么事儿？”谭桂花说：“大事儿。”“大事儿？什么大事儿？”谭桂花说：“就问大表兄一句话，你说国民党、共产党，哪个好，哪个赖？”梁顿哈哈一笑：“好大的题目呀！还没有人给我出过这么大的题目。”谭桂花说：“你大妹子给你出下了这个题目，你得给我一句明白话儿。”
梁顿袖着手，皱着眉，说：“大妹子，你这题目出得好，好，要紧题目。大妹子，你坐好，听我慢慢道来。”梁顿沉思片刻说道：“国民党共产党，国共两党斗过来，斗过去，斗了十几二十年了，各有长短，不分胜负。眼前中国人的最大的事儿就是抗日。日本鬼子太坏了！侵略中国，从东北打到华北，一直往南打……国民党不抵抗，南京都沦陷了，堂堂的国民政府还不对日宣战。这太不对了。当此民族存亡，生死关头，谁抗日，我拥护谁，谁抗日，我就说谁好。”
“好！”谭桂花一拍膝盖喊道，“大妹子听明白啦！今天就要你这一句话。你是大妹子的主心骨，你是大妹子的定盘星。听说你那大表侄，我那小王八崽子姚刚子，也是偷跑去抗日去了。我赞成。再告你一件小事儿。八路军来了，村里实行民主选举，选了你大妹子一个抗日村长，你说这抗日村长当不当？”梁顿说：“当！”谭桂花说：“就等你一句话，你说当，咱就当！”
这是一次具有特别重要的历史意义的会谈。从梁庄回来，谭桂花就欣然地答应了村民的要求，当了这个抗日村长。不久，八路军在冯家庄子打了一仗，消灭日本鬼子一百多人。村里派出担架队，去抬伤员。谭桂花亲自带队上了前线。她亲自抬担架，爬山过岭，顶一个小伙子。摄影记者给她拍了照，照片登在边区的画报上。后来一个木刻家，刻了她的抬担架的形象，也登在报上。还有一个作家，编了一出小戏，非常生动，四处演出。这一下，谭桂花出了名，受到军区的表彰，送她的光荣称号是“模范抗日女村长”。她的英名远扬，边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参加了边区劳模大会，回来时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戴着大红花。
她儿子姚刚入伍后，当班长，当副连长，当管理员，不几年当了第六支队的后勤处长。他经常回家看望母亲，看望妻子。他妻子也很争气，给谭桂花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子，起名叫姚小刚。谭桂花乐得成天合不上嘴。她对儿媳妇说：“你白天劳累一天……夜里睡得实……万一把你的胳膊压在我的孙子身上，压死他可怎么办？”儿媳妇笑着说：“不至于吧。”“忒至于吧！把他给我，让孙子跟我睡。”儿媳妇笑一笑，也就答应了。擦屎擦尿都是谭桂花干，她高兴。
那一年，谭桂花四十五岁。抗日村长已经当了三年，说什么也不干了。她是说不干就不干了。村里有了共产党的支部，让她入党，她不入。现在她答应入党，只当“妇救会”（妇女抗日救国联合会）的主任，别的不当了，决心在家抱孙子。村里选择了一个青年党员当村长。但是，边区要开劳模大会，还是让谭桂花去，她是著名的老劳模。
梁诚在边区革命中学当教员的时候，革命中学的驻地距离姚屯只有三、五里路。梁诚比姚刚大几岁，一方面是远亲至交，另一方面又是城里一个中学前后脚出来的，可以说是老同学。以前梁诚穿着军装，在政治部工作的时候，也经常见到姚刚，也算老战友。有这几层关系，每次听说姚刚回家，他就跑去看姚刚。一会儿叫老同学，一会儿叫老战友，一会儿叫大表弟。梁诚去了就要抱抱姚小刚，着实喜欢。他抱着姚小刚对谭桂花说：“大表姑，你这孙子真好，你看你那表侄媳妇……”谭桂花插嘴说道：“你媳妇怎么啦，好媳妇，心灵手巧，识文断字，长得又着实好人儿哟！”梁诚说：“就是不会生。我想要一个儿子，可可的生了个闺女。”谭桂花大嚷大叫地说：“能生闺女，就能生儿子。这跟种地一样，你下什么籽种，就长什么庄稼。”说得大家哈哈大笑。梁诚对姚刚说：“咱俩做个亲家吧。你有儿子，我有闺女，这不挺好的一对吗。”姚刚一拍手说：“好！就这么定啦！”他大喊着：“娘！给我们炒个菜！我们要喝定亲酒啦。”又对梁诚说：“枣儿酒，好酒！”谭桂花一边忙着，问了梁诚女儿的属相，连声说好：“好，好，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
姚刚为人木讷，不善言谈，也不爱说话。人家说他一辘轴压不出个屁来。可今天三杯下肚，耳热呜呜，他说：“梁诚，听说介绍你入党，你硬是不入？有这事吗？”梁诚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傻笑一阵，说：“你听谁说的？是金昌吗？不是金昌就是崔光斗，跑不了他们两人。”姚刚说：“你刨根问底干吗？甭管谁说的，有这事没有？”梁诚又傻笑一阵，然后慢慢说：“有是有，不过，不是我不想入党，是我不够条件。”姚刚说：“什么条件？”梁诚说：“斯大林说，布尔塞维克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你看我像个特殊材料吗？”他又继续傻笑着。沉默了一阵，姚刚说：“你也甭说什么特殊材料，你的文化高，读得书多，比我们知道得多。我估计，你还是老脑筋。”梁诚点点头，也就是承认了。“老脑筋”当什么讲，就是政治落后的意思。一般人是不肯承认这个的，他居然承认了，别人还有什么说的。
战争年代，朋友们见一面是很难的，见了面就非常愉快，令人难忘。后来的仗是越打越大，军队是越走越远。革命形势是越来越好，人们的革命热情是十分高涨，战争情况则是艰苦异常。见不着面就写信，常常是前三个月去的信，后三个月才收到回信，这就觉得非常满意，简直是欣喜若狂了。
忽然梁诚收到姚刚一封信，上写着“亲家”二字，说：“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婚姻大事，不可马虎。但不知您和大表嫂商量过没有？”梁诚看罢傻笑一阵，他还没有跟他老伴儿商量过。转念一想，现在商量也不迟。老伴儿一听，笑了。她说：“好是好。就是这新社会不兴家庭主婚了。父母提个建议还可以，不敢决定，也无权决定。看孩子们大了，他们认识了，他们自己做主。只能是这么告诉刚子。”梁诚认为他老伴儿说的这话是通情达理，四四方方，他完全同意。于是，他写了一封回信，说：“早就商量过了，完全同意……”等等。这封信费尽周折，到了朝鲜前线，才到姚刚手中，姚刚立即写了回信，信上说：“大表嫂早已同意，我实在高兴。”下边就说到朝鲜前线的战事：“我们打过临津江，打过了汉潭江，拿下了议政府，一直打到汉江边上。忽然美军增加了二十个师（就是这么传达的），我们顶不住了，就往后退，伤亡惨重，一言难尽。怪了，这二十个师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这是一封非常珍贵的信，梁诚一直保存着。这封信的珍贵，还在于这是姚刚的最后一封信。此后再也没有接到过他的任何信件，也打听不到任何信息。第二年，“三反”运动（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官僚主义），搞得梁诚焦头烂额，他从来不沾钱财的边儿，硬让他检讨贪污，检举揭发以及他的交代，总共是十二张稿纸和两个笔记本。这点贪污够严重的了，加上态度不好，只是傻笑，软磨硬泡，避重就轻，嘻嘻哈哈，抗拒运动。支部建议判刑三年，后来县委批下来，从轻发落，改为行政降三级。原来他是十四级，现在降为十七级。县委一个十八级的副书记跟梁诚谈话说，“十七级也够高的啦”！
第二年朝鲜和谈，七月签字，年底姚刚这个部队回国。第二年春天，姚刚的媳妇，怀里抱着四五岁的小强，手里拉着十四五岁的小刚，来到部队看望她的丈夫。这才知道，姚刚牺牲了。
姚刚媳妇性情温和。好像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个下场一样。她不哭不闹，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她婆婆可支撑不住。堂堂的谭桂花，当年的英雄，不敢当着媳妇的面哭儿子，几次跑到山后去，跪在地上，疯了一样大声喊叫着：“老天爷哟！你对得起我吗！我谭桂花，一辈子要强好胜，一辈子刚强，一辈子苦巴苦业。我祖上也没有做过缺德事情啊……你让我早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我的狠心的老天爷哟！”她的高亢的凄厉的哭喊，震撼着山野，以至放羊的打柴的无不为之掩泣。
姚刚媳妇支持不住了，第二年去世。临死前，她对婆婆说：“娘，对不住你呀，把两个孩子留给你了。”
柔弱的倒下了，留下刚强的挺立着。谭桂花真不愧是谭桂花，她晚年，一如既往，刚强无比。她像一棵长在悬崖上的松柏，老树丫杈，在寒风中坚持着。村里人们到这时候，才真正佩服了。年轻的人们叫她“桂花奶奶”。村里的大事小事，“桂花奶奶”说了算。村里的人们守旧，或者说念旧。他们念念不忘抗日的英雄，念念不忘抗日的模范女村长。
